他不動聲色地作了個揖,慢慢退出帳篷。
他走後,蕭鳳仙把錦盒扔在了地上。
土地潮濕,隐在暗處的南燭連忙上前揀起文房四寶和銀票,大着膽子瞅了眼蕭鳳仙,小聲勸道:“少主莫要生氣,據卑職所知,凡是天下間的父親,大都不喜歡追求自家女兒的青年男子,生怕自家的白菜被豬拱了。鎮國公如此反應,也在情理之中。”
蕭鳳仙忍着怒意:“你說什麽?!”
南燭趕忙低頭:“沒……沒什麽……”
蕭鳳仙冷冰冰盯了他一眼,才拿起桌上的鬥笠,起身離開帳篷。
帳外,無星無月,山水晦暗。
雨絲清寒,工匠們晝夜無歇,忙碌地運送修築江堤要用的石材泥土,橘色火把在蒼茫夜色裏散發出的光,宛如凡間的星辰,蜿蜒着朝遙遠的驿道延伸而去。
蕭鳳仙穿過山路,披着夜色跋涉許久,終于來到江岸邊。
江水高漲,早已漫過原本的堤壩和垂柳,攜裹着濃黃色的泥漿,在昏暗寂靜的夜色裏發出咆哮轟鳴,如巨龍般翻滾着奔向東邊。
有人提燈站在江岸邊。
蕭鳳仙走近了,挑眉。
是周顯元。
他像那些工匠一樣,穿了身方便勞作的粗布衣裳,不知在這裏站了多久,鬓發和雙肩都被雨絲浸透,他定定凝望江水遠去的方向,眉宇間擰成了春風也吹不開的川字。
他站在那裏,宛如一尊沉甸甸的石像。
蕭鳳仙道:“太子殿下?”
周顯元回過神,沖他略一颔首:“夜深了,蕭卿怎麽還不睡?”
“殿下也沒睡。”
周顯元重又望向鲮魚江:“孤睡不着。”
“殿下憂心水患之事?”
“咱們大周自開國以來,史上記載隻發生過六次水患,最近的一次,是在四十多年前。現在這次,是第七次。”周顯元憂心忡忡,“從孤到工部侍郎李景林,再到底下成千上萬名工匠,誰也沒有治水的經驗。蕭卿,孤擔心治水不力,反而讓百姓的負擔更加沉重。”
蕭鳳仙沒有安慰别人的習慣,因此選擇沉默不語。
周顯元低頭,從懷裏掏出個圓滾滾的東西,竟是個饅頭。
他掰開饅頭,遞給蕭鳳仙一半,像是在傾訴,又像是在喃喃絮語:“孤幼時,母後還未封後,也不得父皇歡心,禦膳房的人常常因此苛待我們母子。送去宮苑裏的飯菜,不是缺斤少兩就是馊飯馊水。孤餓極了,見宮室榆錢樹上藏有鳥窩,就爬上樹掏鳥蛋。結果不僅沒掏到鳥蛋,反而被盤踞在樹枝上的毒蛇咬了一口。
“孤渾身青紫,氣息奄奄地躺在榻上,痛到屢屢痙攣抽搐。孤餓,連苦到能吐出膽汁的藥湯,孤也能喝得十分痛快。乳母心疼孤,說孤正在長身體,應該吃點好的。于是母後不惜跪在管事嬷嬷面前,拿她所有的金钗銀簪,爲孤換來了一碟饅頭。”
江岸邊,周顯元咬了一口饅頭。
白面在唇齒間咀嚼融化,逐漸産生一種麥芽香甜。
周顯元眼眶微微濕潤:“蕭卿,孤幼時,認定饅頭是世上最好吃的東西,直到現在,孤身爲太子也依舊如此認定。孤這輩子,沒什麽别的志向,隻想讓所有百姓,都能吃上饅頭。僅此而已。”
他忽然伸手,遙遙指向遠方,眼睛比星辰更亮:“蕭卿,孤想修築一道史上最牢固的江堤,孤想讓這次水患裏的所有難民,頓頓都能吃上白面饅頭!”
蕭鳳仙捏着饅頭。
這種東西,他在少年時期賺到第一筆錢之後,就再也不想吃了。
周顯元見他一動不動,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們奢侈慣了,聽說日常食用的都是精細的紅粳米。這種粗茶淡飯,吃不慣也是有的,不必勉強自己。”
他生得濃眉大眼,毫無皇太子的架子,像是一位和藹的兄長。
蕭鳳仙默了默,摘下鬥笠,遞給周顯元:“饅頭的回禮。”
不等周顯元說什麽,他轉身離開江堤。
他的身影逐漸融入混沌黑夜。
提在手裏的燈籠在山野間散發出暖橘色的薄光,樹影裏傳來夏蟲的鳴叫聲,不知怎的,被魏翎影響到的躁戾心情,忽然之間就變得格外平靜。
他背對着周顯元,低頭咬了一口饅頭。
倒也沒有那麽難以下咽。
……
夜漸深。
鎮國公府,牡丹苑。
“小姐别看書了,仔細傷了眼睛。”杏兒心疼地端來熱茶,又剪短燈籠燭芯,“都四更天了,就算您熬得住,奴婢們也心疼您的身體!”
魏绯扇合上書頁,揉了揉雙眼,啞着嗓子道:“好容易逮着魏紫的把柄,還以爲爹娘會教訓她一頓,沒想到隻是高高擡起輕輕放下。到底是親生女兒,爹爹舍不得罰她。我既不是親生的,就更得在别的地方多下功夫,才能得到爹爹的寵愛。”
“奴婢瞧着,國公爺已經非常寵愛小姐了。”
“你懂什麽?”魏绯扇橫她一眼,起身走到多寶架前,愛惜地撫摸面塑人偶娃娃,“我要的愛,乃是世上獨一份的愛。若能跟别人分享,那算什麽愛呢?不過是施舍罷了!魏紫,魏紫……真是礙眼!”
魏绯扇厭煩地走到窗邊,伸手觸碰外間的雨絲,漂亮的圓杏眼裏掠過重重陰霾。
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牽了牽嘴角。
她知道怎麽重獲爹爹和祖母的關注了!
次日清晨。
魏紫正在鶴安堂侍奉魏老夫人梳洗,魏绯扇忽然早早地過來請安。
她乖巧道:“這些天都是姐姐服侍祖母,也讓我盡一回孝吧!”
魏紫見她這副模樣,便知道她又要使什麽幺蛾子。
她懶得跟她争,淡然地讓開地方。
魏绯扇在侍女捧着的銅盆裏擰幹帕子,眉眼間籠着一層擔憂,軟聲道:“祖母,這些天連綿大雨,聽說鲮魚江決堤了,不少百姓因此受罪遭殃。我閑着也是閑着,于是昨夜特意寫了十幾封帖子,邀請殿下和香雪姐姐他們前往城郊,爲這次水患作幾首詩詞歌賦。若能傳播出去,激發那些富貴人家的同情心,讓他們爲水患捐贈銀錢,也算是善舉。”
魏老夫人點點頭:“你年紀小,又是閨閣姑娘,能有這份憂國憂民的心,已經非常難得。隻是城外危險,若要出行,得多帶些侍從才好。另外,也不能給駐紮在城郊的皇太子他們添麻煩。”
“祖母贊成就好。”魏绯扇彎了彎杏眼,忽然轉向魏紫,“姐姐也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