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鳳仙安安穩穩坐在小書齋吃魚。
他從清晨等到日暮,也沒等到官府的衙役來抓自己。
那小寡婦,想必是沒去告官。
他望向對面的閨房,她也不知道去哪兒了,往常這個時辰房裏的燈籠已經亮了起來,可是今天房裏昏昏暗暗,顯然沒人。
他等的不耐煩時, 南燭從外面回來:“少主,查到範文竹的死因了。”
“嗯?”
“昨夜他看完龍舟賽,提着燈籠回家,恰巧半夜落雨,那河邊泥松路滑,天色昏暗又看不清, 他穿的布鞋鞋底又磨損得厲害, 于是自己滑進河裏淹死了。官府已經結案,公示都貼出來了。”
蕭鳳仙咬牙。
這窮書生真沒用, 好好走着路,都能掉進河裏淹死。
偏那個蠢女人把這一切算在他的頭上,他真是有嘴都說不清。
南燭遲疑片刻,又道:“那寡婦今天也去看了屍體,掉了些眼淚,又說範文竹的老母親可憐,就把紫氣東來昨天淨賺的五十兩紋銀,悉數送給了人家。”
話音落地,書齋裏氣氛詭異。
蕭鳳仙似笑非笑:“她可真是闊綽。她人呢?”
“沒跟卑職一起回來,卑職留了個心眼, 看見她獨自乘坐馬車去了城郊, 看方向,是雲深寺的方向。”
蕭鳳仙扔掉手裏的魚骨架,徑直去了雲深寺。
月兔東升。
城郊月色皎然。
雲深寺屹立在山巅, 大雄寶殿燈火明光,隐隐傳出莊嚴的木魚聲。
蕭鳳仙趕到的時候, 看見魏紫背對着他跪在蒲團上。
她穿着玉石白的襦裙,背影清瘦袅娜, 腰肢不堪一折。
滿殿绮華,她的頭頂懸着巨大的宮燈和彩色的經幡,殿中神佛慈眉善目地俯瞰她,她跪在神佛前,是那麽的渺小柔弱。
蕭鳳仙站在殿檻外。
不明白深更半夜,她獨自跑到佛寺做什麽。
他正要喚她回家,忽然見她雙掌合十,仰頭凝視金身大佛。
木魚聲聲,她道:“我家二弟自幼沒了娘親,這些年無人疼愛他、教導他,長歪了也是有的。隻是他如今年紀還小,将來總還能改過來。範文竹之死,确實與他無關,是我錯怪他了。他手上犯的其他人命,今後定會慢慢贖罪。”
蕭鳳仙聽得想笑。
世上哪有什麽神佛,哪有什麽因果報應?
若真有,天底下就不會出現那麽多苦難災厄了。
這小寡婦究竟有多擔驚受怕, 竟然跑到寺廟裏爲他向佛祖求情。
到底是在村子裏長大的姑娘,沒什麽見識, 膽子又小, 但凡造一點孽、幹一點壞事,都會滿心愧疚睡不安穩。
他正要出言嘲諷,又聽見魏紫道:“他人雖壞,但細細想來,待我卻很好,不僅教我讀書寫字,還肯借我一大筆錢。公婆面前,也總願意庇護我。
“他既喚我一聲嫂嫂,那我便把他視作家人。佛祖在上,他今後再犯錯,便是我管教不嚴,那些罪孽,與他無關,請算在我一人頭上。死後若要下阿鼻地獄,也請讓我一個人去。”
話到最後,少女虔誠地以頭貼地,向佛祖磕了幾個頭。
山風四起,宮燈搖曳。
蕭鳳仙怔怔地凝視她。
他活了這麽多年,還是第一次有人說,把他視作家人。
也是第一次有人說,願意替他下阿鼻地獄。
這一刻,蕭鳳仙看不透魏紫,卻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的靈魂是溫暖的。
無邊無際的寒夜裏,誘着他一點點靠近,他對那溫暖産生了貪圖和眷戀,于是他再也不能離開她。
魏紫起身,把身上剩餘的錢都捐給了老和尚。
老和尚笑道:“願姑娘所求皆所願,多喜樂,長安甯。”
他從布袋裏取出一副菩提手串,送給了魏紫。
魏紫捧着手串,轉身就看見蕭鳳仙站在寶殿外面。
夜裏起了風,吹亂了他黑色的發絲和鬥篷。
他的眼睛紅紅的,倚在殿門前,像是委屈迷茫的狐狸。
魏紫緩步走到他跟前。
她拉起他的手,把菩提手串戴在他的腕間:“對不起,早上那會兒,嫂嫂冤枉你殺了範文竹。這手串開過光的,可以保佑你平安順遂。”
蕭鳳仙看了眼菩提手串。
是寺廟裏拿來送香客的那種,做工粗糙,幾文錢就能買到一串。
他摸了摸手串,道:“嫂嫂不喜歡我,卻願意爲我下地獄……在嫂嫂心裏,我究竟算是什麽?”
是什麽呢?
這一次,魏紫回答的很堅定:“家人。”
家人……
蕭鳳仙表情僵硬。
魏紫提起燈籠:“來都來了,你也去佛前上一炷香吧。”
蕭鳳仙悶不吭聲地去上香。
臨插進香爐裏,手裏的線香卻突然折斷。
反複三次,蕭鳳仙沒了耐心,把線香摔在香案上:“上什麽香,不上了!想來,佛祖菩薩是不稀罕我的香。”
幾個和尚手捧木魚站在旁邊,對視幾眼,俱都疑惑。
魏紫咬了咬唇瓣,臉色也有些難看。
便是窮兇極惡的逃犯,也沒聽說過拜佛時線香折斷。
她家二弟……像是被神佛厭棄極了的樣子。
她輕聲道:“罷了,咱們下山吧。”
她往寺廟外面走,蕭鳳仙仰頭望向寶殿裏的那尊金身佛像。
他單掌豎起,眉眼肅穆:“我是不信神佛的,隻是她一個寡婦,本就可憐,說什麽把罪孽全都算在她的頭上,伱們當真存在的話,是做不出來那種事的吧?我造的孽,我自己擔着,與旁人無關。”
他略一颔首,去追魏紫了。
兩人在梧桐苑過了一夜,天色蒙蒙亮的時候才返回蕭家。
看後門的桂婆子是蕭鳳仙的人,趁着其他人都還在睡覺,偷偷給他們開了鎖。
穿過照壁回廊,途經一處假山。
劉婆子剛和兩個老頭厮混完,滿面春色地提起褲腰帶鑽出假山,瞧見魏紫和蕭鳳仙從花徑上路過。
她愣了愣,三角眼立刻迸發出惡毒精光。
她輕手輕腳地跟上兩人,暗暗罵道:“我就說這小賤人年紀輕守不住寡,老夫人偏是不信!大早上的,竟然跟小叔子一起從外面回來,定是在外面亂搞了一夜!等我在床上抓到你們,看我怎麽治你們!”
魏紫和蕭鳳仙對視一眼,并沒有忽視背後的鬼鬼祟祟。
他們進了東南角的園子,刻意把劉婆子也放了進去。
劉婆子一路跟到魏紫的閨房,見兩人先後踏進門檻,不禁按捺不住,拍着窗戶厲聲罵道:“好一對奸夫淫婦,背地裏竟然同吃同住起來!小賤人,你對得起大公子和老夫人嗎?!老夫人可是把你當親女兒養的!”
閨房裏,青橘已經準備好一桌精緻的早膳。
劉婆子嗅着香味兒,忍不住闖進閨房。
她環顧四周,不禁愣了愣。
以前這小賤人住的房子連狗窩都不如,怎麽現在處處陳設精緻華美,倒變成了一座大家閨秀的閨房?
那雕花妝鏡台和湘繡屏風貴的嘞,連老夫人都舍不得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