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紫毫無所覺,抽回手,背轉身整理了一番襦裙和衣領。
鬧了這麽一出,她的額角冒出細密的汗珠,染濕了幾绺碎發。
她把碎發别到耳後,回眸望向蕭鳳仙:“想來,要等到午後才能見到沈侍郎了。咱們先去嘗嘗寺裏的素面吧?聽說雲深寺的素面味道很好。”
回廊兩側爬滿青藤。
她站在綠蔭裏,竹青色的襦裙更顯皮膚白淨通透,兩頰染上花汁般紅撲撲的,回眸時,奶栗色的桃花眼晶亮的像是月牙兒。
蕭鳳仙隻愛吃魚,不愛吃素。
然而對上魏紫的眼睛,他便像是被牽住脖子的狗,隻能俯首稱臣乖乖聽話:“好,吃素面。”
午後。
沈春秋拜祭完親人,終于肯見這些讀書人。
書童端着架子,一本正經道:“我家大人确實想收個關門弟子,但也不是誰都能入眼的。諸位公子既然誠心拜師,還請各自入席,誰能答出紙上的那道考題,誰就有機會拜我家大人爲師。”
魏紫和其他家眷被攔在禅院外面。
她站在人群裏,好奇地抻頭望去,那些讀書人原本信心滿滿地入座,可是看見考題之後,就像是霜打的茄子般蔫兒了。
可見,考題定然很難。
過了兩刻鍾,書童把答卷收了上去,拿給沈侍郎過目。
沈春秋坐在廊下的藤編交椅上,直到看完所有的答卷,才沉聲道:“想我陵州兩百年來,竟沒出過一個狀元、一個榜眼、一個探花!這道策論如此簡單,你們也答不上來,實在是丢人,怨不得咱們陵州被外地人罵成是窮山惡水出刁民之地。也就是這個叫蕭鳳仙的人,答的稍微像樣。蕭鳳仙是哪個啊?”
魏紫眼前一亮。
她就知道,她家二弟不是一般人!
蕭鳳仙站了起來。
他自然是不把沈春秋放在眼裏的,然而餘光瞥了眼滿臉期待的小寡婦,他還是裝出好學生模樣,規規矩矩作了個揖。
沈春秋捋了捋胡須:“你的文章寫得不錯,很有膽識和見地。”
周圍的書生頓時面露妒羨之色。
誰不知道蕭鳳仙是個妓生子,在家裏不受重視,在書院也被夫子們厭惡,所以長年累月曠課逃學,每次考試都交白卷。
本以爲是個不學無術的廢物,沒想到他竟然藏了一手!
他竟然能答對那麽難的策論,被沈侍郎誇獎!
那可是當朝侍郎啊,如果被侍郎青睐,收作關門弟子,飛黃騰達指日可待,隻怕連陳縣令也不必放在眼裏了,這輩子還愁前程嗎?!
陳紫荊握着折扇,臉色不大好看。
自從蕭淩霄離開以後,他就成了書院裏常年拿第一的人。
可是今天,連他都答不好的那道策論,竟然被一個半路殺出來的妓生子答對了!
蕭鳳仙……
他明明從不去書院讀書的!
陳紫荊按捺住内心的扭曲,對陳瑞香耳語了幾句。
陳瑞香微微一笑,擡手招來蕭杜鵑,漫不經心道:“你這位二哥,倒是比我們想象的厲害。”
蕭杜鵑自己也呆愣楞的。
哪怕同住一個屋檐下,她也不知道蕭鳳仙還有這個本事!
陳瑞香把玩着泥金小折扇,意味深長道:“不過,沈侍郎那麽體面尊貴的人,如果知道他是妓生子,恐怕就不會收他爲徒了吧?”
蕭杜鵑點頭:“肯定的呀——”
話沒說完,她突然靈光一閃。
蕭鳳仙這個野種怎麽配當沈侍郎的關門弟子,他這輩子就應該去邢家碼頭扛沙包,一輩子都爛在泥裏,一輩子都擡不起頭!
她找到邢千日,惡毒道:“表哥,咱們可不能眼睜睜看着這個妓生子飛黃騰達,伱去告訴沈侍郎,就說蕭鳳仙的母親是個青樓妓女。”
邢千日正嫉恨呢,聞言頓時笑開了花兒。
他湊到書童身邊,悄悄說了幾句話。
書童面露驚訝,連忙走到沈春秋身旁低語。
沈春秋正在高談闊論,聽完書童的話,臉色微微一變。
他望向蕭鳳仙的目光變得嫌惡許多,道:“我剛剛聽人說,你的母親是青樓女子?”
禅院裏全是人。
有一早就知道蕭鳳仙身份的,也有不知道的,驟然聽見這話,不禁錯愕呆愣,很快便紛紛退後幾步,刻意和蕭鳳仙保持距離,仿佛生怕從他身上沾到什麽髒病。
蕭鳳仙站在原地,迎着那些不善或嫌惡的打量,脊背依舊挺直。
他道:“是。”
沈春秋勃然大怒,一掃剛剛的慈藹,厲聲喝道:“出身如此不堪,怎麽敢拜我爲師?!就連這佛門清淨地,也都被你糟踐壞了!還不快滾?!”
邢千日和蕭杜鵑在人堆裏看熱鬧,彼此對視一眼,得意一笑。
蕭鳳仙那個野種,怎麽配被沈侍郎青睐提攜呢?
被萬人唾棄,這才是他原本該有的待遇。
陳瑞香搖着泥金小折扇,望着蕭鳳仙的目光高傲而冷酷,像是上位者在俯瞰一隻可以被随時碾死的蝼蟻。
她幽幽道:“我哥得不到的東西,這等賤民當然也不配得到。”
“也是個可憐人,”陳紫荊笑了笑,“年紀這麽輕就斷送了前程,想來他嫂嫂該傷心難過了。”
陳瑞香嗤笑:“哥,你當真看上了魏紫?她雖然美貌,卻是個寡婦,出身也很低賤,弄進府裏當個玩物也就罷了,正妻的位份是萬萬不可能的。”
陳紫荊颔首:“自然隻能是個玩物。”
他遙遙望向魏紫。
此刻,魏紫被看熱鬧的人群擠到了角落。
春陽爛漫,整座寺廟暖洋洋的。
魏紫站在光裏,盯着蕭鳳仙,卻覺得遍體生寒。
她從來不知道,将來呼風喚雨權傾天下的大奸臣,少年時過得這麽艱難,怪不得他總是不肯去書院,原來是因爲所有人都看不起他,所有人都嫌他髒。
寺廟莊嚴,可是慈悲的佛并不憐憫那個被嘲諷的少年。
滿座衣冠,滿口仁義,可是他們把一個無辜的人踩到了泥裏,明明都是讀書人卻比商人更會算計、更加重利,舉目四望,那一張張臉像是戴上了面具,面具上刻的都是迂腐老朽四個大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