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鳳仙任由她擦汗。
豆蔻之年的少女體态嬌小,即使坐在高一級的台階上,也仍舊比他矮上半頭,整個身子都籠罩在他的陰影裏,她仰着細白濕潤的小臉,擦汗的動作又仔細又溫柔,他不忍她一直舉着手,便主動低下頭。
他很喜歡這片刻的溫情。
擦去汗珠,他扶起魏紫:“進寺。”
他竟然肯繼續拜師。
魏紫破涕爲笑。
寺廟裏古樹參天,佛殿前上香的人絡繹不絕。
沈侍郎在禅房裏小憩,暫時還沒露面,那些讀書人便三三兩兩各自散開,眼睛卻都盯着禅房的方向。
山陰縣的書生大都圍着陳紫荊。
陳紫荊坐在一棵古榕樹下,手持折扇,跟坐在石桌對面的妹妹陳瑞香說說笑笑。
陳瑞香的跟班姐妹們散在四周,蕭杜鵑也在其中,一雙眼睛緊緊盯着陳紫荊,仿佛恨不能撲到他身上去。
邢千日扯了扯蕭杜鵑的衣袖:“表妹,你矜持點。”
蕭杜鵑驕傲地甩開他的手:“你懂什麽?”
陳公子今天穿了她送的衣裳。
他本就清秀白淨,穿上這身墨色交領刺繡竹葉的長袍,搭配發髻上的金簪,更顯氣宇軒昂出身顯貴。
蕭杜鵑心情愉悅地彎着眼睛。
陳公子肯穿她的衣裳,就證明他的心裏是有她的……
她正心神蕩漾,聽見陳紫荊慢條斯理道:“說起詠春的詩,我最喜歡的便是那首《遊園不值》,‘應憐屐齒印蒼苔,小叩柴扉久不開。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真是絕妙好詩!”
蕭杜鵑連忙附和:“陳公子的眼光真好,我最喜歡的永春詩也是這一首呢!”
陳瑞香翻了個白眼。
她都明确表态他們家瞧不上蕭杜鵑了,這個女人還如此不知廉恥,一直纏着她哥哥!
她搖開手裏的泥金小折扇,擡手撩了撩垂落臉側的一縷碎發,勾着唇幽幽道:“坐着幹等也是無聊,蕭杜鵑,你想個法子逗我們笑一笑。”
少女們彼此對視,望向蕭杜鵑的眼神猶如看着一個玩物。
她們心知肚明,陳瑞香這是看蕭杜鵑不順眼,故意作踐她把她當成戲台子上的醜角,供大家取笑玩樂。
偏偏蕭杜鵑毫無所覺。
她捏着手帕歡欣鼓舞,暗道陳瑞香這是在給她機會,讓她在陳公子面前好好表現。
她搜腸刮肚,終于想出一個笑話,繪聲繪色道:“從前有個富貴閑人,大冬天的,瞧見一個乞丐衣不蔽體,抱着雙臂站在雪地裏直發抖,于是他就問小厮,那乞丐爲什麽抖。小厮回答說,是因爲天氣太冷的緣故。富人更加疑惑,問道:‘難道抖一抖,就不冷了嗎?’”
她講完,四周一片安靜。
原本熱鬧的場子,仿佛也随之冷了下來。
陳瑞香合攏泥金折扇,譏诮道:“伱自己覺得好笑嗎?”
蕭杜鵑讪讪。
她忐忑不安地望向陳紫荊,指望他能笑一笑給自己捧個場子,可對方把玩着折扇,面上毫無反應,顯然也覺得她的笑話不好笑。
蕭杜鵑咬了咬牙。
在場的都是非富即貴的公子小姐,每次外出遊玩呼呼喝喝八面威風,她一個土财主家的女兒好不容易才擠進這個圈子,她不想被這些人看成是無趣的姑娘,今後都不帶她玩。
她暗暗揪緊手帕,突然瞧見魏紫和蕭鳳仙往這邊走。
她靈機一動,招手道:“嫂子,這裏!”
魏紫和蕭鳳仙剛走過來,蕭杜鵑便拉過魏紫,笑嘻嘻地介紹道:“諸位兄弟姐妹,這一位呢是我的嫂子,專門在家給我哥守寡。剛剛陳公子提起‘一枝紅杏出牆來’,你們瞧,我娘爲了防止她紅杏出牆,專門給她腳上戴了一副鐐铐,這樣,她就不能出牆啦!”
她動作快,一把掀起魏紫的裙裾。
魏紫連忙按住她的手,卻還是被那些人看到了腳踝上的鐐铐。
一時間,古榕樹下衆人神情各異。
有嘲諷譏笑的、有同情憐憫的,也有人良心尚在,憤怒蕭家如此沒有人情味,竟然給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戴上這麽恥辱的鐐铐。
魏紫定定站在那裏。
鐐铐是誰才會戴的東西?
是畜生和犯人才會戴的!
所以即使在府裏,她也總是刻意穿着曳地長裙,好遮掩這副鐐铐。
蕭杜鵑拿她的尊嚴取悅衆人,可見心思惡毒!
蕭鳳仙上前一步,魏紫及時拉住他的袖角。
面對衆人惡趣味的審視,她不卑不亢道:“夫君早死,我跟他青梅竹馬多年情分,心甘情願爲他留在蕭家,替他孝敬雙親。隻是公公婆婆傷心過度,怕我抛棄他們,所以才對我做出這種事。我憐惜他們白發人送黑發人,不願忤逆他們。出于孝道,我又有何錯?”
當今天子以孝治國。
她把自己立在道德的制高點,即使戴着鐐铐,也依舊是無可挑剔的完美,也反襯出蕭家人是如何虐待媳婦的。
陳紫荊盯着魏紫。
豆蔻之年的小寡婦,穿着竹青色交領襦裙,纖腰袅袅宛如弱柳扶風,生得白淨嬌豔,奶栗色的桃花眼格外無辜柔軟,那張小臉兒猶如純白茉莉花似的惹人憐惜。
他竟不知,山陰縣還藏着這等絕色。
指腹摩挲着扇柄,半晌,他稱贊道:“說得好極了,在下很敬佩少夫人的這份孝心,想來就是親生骨肉,也做不到少夫人這個份上。蕭老夫婦這麽待你,實在是過于迂腐愚昧。你放心,回去以後,我會回禀父親,父親愛民如子,定會憐惜你孝順可憐,勒令蕭老夫婦爲你解開鐐铐。”
在場衆人以陳紫荊爲首。
聽他誇魏紫,原本笑話魏紫的人也跟着誇起來,一時之間,魏紫風評極好。
蕭杜鵑面容扭曲,雙手死死揪住手帕。
這群人怎麽回事,平日裏也沒少欺負嘲笑那些瘸子、寡婦、孤兒,怎麽今天偏偏對魏紫這麽寬容?!
陳公子也是,竟然罵她爹娘迂腐愚昧,那可是他未來的嶽丈嶽母!
她不忿,脫口而出道:“陳公子有所不知,我們家最重視規矩禮法,比如我自己,雖然是小門小戶出身,但也算是個大家閨秀,我就非常潔身自愛,從來不跟男人勾三搭四書信往來。我娘常說,我嫂子年紀輕守不住寡,必須得在腳上戴一副鐐铐,才能安分守己。所以這鐐铐,萬萬不能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