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彩雲旖旎。
魏紫端着一盤糖醋魚,踏進小書齋:“二弟喜歡吃魚也不早點告訴我,這不,我撈到一尾大魚,特意糖醋了給二弟送來——”
話音未落,她僵在原地。
小書齋裏一塌糊塗,舊籍古書、鞋襪領抹扔的滿地都是,牆上貼着各式各樣搔首弄姿的美人圖,魏紫看一眼都臉紅。
怎麽這個年紀的少年郎,都喜歡看這種圖?
蕭鳳仙盤膝而坐,正扔飛镖玩。
餘光瞥見魏紫,他手腕一擡,一枚飛镖精準地射進了她的發髻。
魏紫:“……”
她咽了咽口水,捧上瓷盤:“魚?”
蕭鳳仙示意她放在矮幾上,也不洗手,拿起筷箸專心地剔魚刺。
魏紫站了片刻,彎腰替他收拾滿地狼藉,狀似無意地提起:“聽說清明那日,回鄉守孝的沈侍郎會去雲深寺上香。沈侍郎博學多才,在長安官場上又有許多門生故舊,上香那天,肯定會有不少書生去他跟前露臉,想拜入他的門下。二弟可也要去碰碰運氣?”
前世雲深寺上香,聽說整個陵州的貴族子弟幾乎都去了。
可惜沈春秋誰也沒看上,反而在孝期結束回到長安的時候,收了蕭淩霄那個人面獸心的敗類當門生,蕭淩霄後來年紀輕輕就進入吏部實權中心,跟沈春秋的關系很大。
她把消息透給蕭鳳仙,是希望他能搶了蕭淩霄的位置,讓蕭淩霄将來在官場上少一份助力。
蕭鳳仙剔着魚刺,餘光落在魏紫的身上。
她正跪坐在角落,背對着他,把書籍一本一本放回矮架子裏。
她今天穿了件竹青色的褙子,潔白的裙裾散落滿地,烏黑的發髻上罕見地簪了一朵純白茉莉花。
蕭鳳仙覺得這樣的嫂子很好,宛如重新活過來的人,再也不是長夜裏猶如槁木死灰,孤零零坐在窗邊掉眼淚的小可憐。
卻又覺得,這樣的少女像一隻斷線的風筝,即将掙脫這座深宅,飛到他看不見的地方去。
蕭鳳仙忽然想起小時候的事。
魏紫剛被拐子賣到蕭家時,還隻是個五歲的小女孩兒。
她當時腦袋受了重傷,什麽也記不得了,紮兩個小髻,穿着小紅襖、戴着圓項圈躲在樹後,小臉粉雕玉琢,漆黑的圓眼睛裏噙滿了淚珠兒。
邢氏嫌她是個啞巴,拐子就拿棍子狠狠抽了抽她的屁股。
被打疼了,魏紫的淚珠子吧唧滾落,委委屈屈地走出來,翹着小手指行了個福身禮,講話時軟軟糯糯:“……記不清爹娘是誰,也記不清家在哪裏。”
十二歲的蕭淩霄滿眼放光,拉了拉邢氏的衣袖:“娘,就要她吧。”
十兩銀子,魏紫留了下來。
拐子走後,全家人才發現魏紫格外嬌貴、格外愛哭。
蕭淩霄哄了她片刻就沒耐心了,帶着妹妹蕭杜鵑出門找同齡人玩耍,蕭貴和邢氏忙着賺錢更不會管她的死活。
蕭鳳仙閑着沒事,用一塊糖哄好了魏紫。
小姑娘含着兩包淚躲在門後,咬着糖塊兒探出半張粉嫩小臉,膽怯地喚他“鳳仙弟弟”。
後來,魏紫留在蕭家之後的每一天都被邢氏使喚折磨。
稍不聽話就會被狠狠打罵,她小小年紀就學着洗衣服、擇菜、掃地,幾乎承包了一大半家務,通身的嬌氣也被磨得所剩無幾。
她懵懵懂懂地知道自己長大了是要嫁給蕭淩霄的,于是稍微有點閑暇時間,就會跌跌撞撞地跟在蕭淩霄的屁股後頭,那雙奶栗色的桃花眼似乎永遠隻會凝視蕭淩霄的方向。
蕭鳳仙不開心。
明明是他哄好的小姑娘,眼睛裏藏着的爲什麽不是他?
于是他趁全家人不在的一個午後,把魏紫哄騙出門,雇了一輛馬車,将她一個人丢在了離家三十裏外的深山老林。
邢氏以爲魏紫逃跑了,十分心疼錢,領着全村人夜以繼日地找,從村裏找到鎮上,找了整整兩天也沒找着人。
蕭鳳仙安安穩穩地待在家裏。
屋子裏、院子裏再也沒有那個愛哭的小哭包,他摸着手裏的糖塊,認定是魏紫罪有應得,誰讓她永遠看不見他?
他年少卻心狠,他認定她的眼睛裏沒有他,就是背叛。
可是長夜降臨的時候,他翻來覆去總也睡不着,他滿眼血絲地盯着帳頂,想着那個小哭包那麽膽小嬌氣,又豆芽似的丁點兒大,被孤零零丢在深山老林,會不會被狼叼走?會不會又哭成淚人兒?
蕭鳳仙兩天沒睡好覺。
第三天,他頂着血紅的眼睛重新回到了山裏。
小姑娘仍舊坐在被遺棄的大榕樹下,乖乖抱着附近的野果充饑,眼淚果然打濕了她的衣襟,她哭得眼睛紅腫如小核桃,也不知道是不是哭了整整兩天。
看見他出現,她的眼睛倏然亮了。
她哭着站起身,伸出手踉踉跄跄地奔向他:“鳳仙弟弟!”
那一刻,她的眼睛裏全是他。
蕭鳳仙很滿意。
他給了她一塊糖,才背起她下山回家。
那年那日的黃昏,山裏夕陽很暖。
他踩着青苔山階,輕聲道:“蕭淩霄是個什麽東西,又蠢又笨又醜。魏紫,你就不能看看我?”
小姑娘握着半顆野果趴在他的肩上,又困又累快要睡着,迷迷糊糊地回答道:“鳳仙弟弟,我看着你呢。”
明明說看着他,可是後來漸漸長大,那些深深淺淺的年月裏,她眼睛裏藏着的人依舊不是他。
甚至,還當了他永遠不能觸碰的長嫂。
“騙子。”
小書齋裏,蕭鳳仙聲音極低。
魏紫一頁一頁整理好揉皺的書籍,不解回眸:“我并沒有騙你呀!二弟若是不信,可以去外面打聽打聽,我也是爲了伱的前程着想。”
蕭鳳仙開始吃魚,對拜師的事不置可否。
他用餘光盯着魏紫擺書,他記得她沒讀過書也不認識字,可她竟然是按照朝代順序擺放書籍的。
他道:“嫂嫂會認字?”
魏紫整理書架的動作頓了頓。
前世她想讀書認字,想跟蕭杜鵑一起去念書,被邢氏以“一個寡婦讀什麽書,别把心都讀野了”爲由,拒絕了她的乞求。
後來蕭淩霄衣錦還鄉時觊觎她的美貌,沒舍得殺她,把她帶去了長安,卻又嫌她沒文化丢人現眼,他身爲進士連和她說話都費勁兒,于是她求府裏的丫鬟們教她讀書認字,可無論她怎樣努力,得到的始終是嫌棄。
她想上進卻不得章法,加上那時覺得蕭淩霄是世上最有文化的人,于是把自己的字拿給蕭淩霄請教,可是得到的不是指教,而是“不堪入目,不是所有人都配讀書”的嘲諷。
背對着蕭鳳仙,魏紫的眼神暗了暗。
她自嘲道:“我哪兒認識字,也就是個沒讀過書的小婦人。”
“嫂嫂想學,我可以教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