擱在窗戶旁紫檀長桌上的仙鶴吸水六腳滴漏發出沉緩的滴水聲。旁邊的汝窯美人觚裏花團錦簇。
山水錯金博山爐裏焚着沉香,煙氣袅袅,香味淺淡。
一股靜谧而安詳的味道。
榻上的人幽幽地醒轉過來,分不清真實和夢境。這個夢似乎做得太久太久了。
“皇後娘娘,你醒了。”皇後的貼身宮女玉荷驚喜地說道,眉眼裏都是笑意。
皇後她反複地眨巴着眼睛,視線依然模糊不清,隐隐約約地隻能看到個人影。側耳傾聽,發現自己的母親不在,連忙問道,“夫人呢?”
玉荷小心翼翼地說道,“夫人一早去了桃蕊宮。應該就要回來了。”
生怕再提錦繡二字,皇後娘娘會暈倒,連忙說道,“娘娘,奴婢服侍你喝藥。”
皇後想到錦繡柔弱甜美,純真無邪,對她極爲恭敬仰慕的模樣,此時竟然已物是人非,不自覺地有些惆怅,低低地道了聲“好”。
玉荷連忙伺候皇後坐起身來喝藥。整個過程裏,皇後都裝作很正常的模樣,克制住心中的惶恐和悲傷。
她還沒有讓任何人發現自己不能視物,包括自己的母親。
昨天暈倒過去并不是因爲錦繡去世被追封爲妃,而是因爲她突然發現自己眼睛看不見,一時受到打擊太大,不能接受,加上身體虛弱。
不知何時謝夫人進了房間,站在門口,定定地注視着自己的女兒。
陽光照在她的床頭,膚色蒼白中透出些血色,才不過半月,身體消瘦得厲害。原本飽滿的兩頰凹陷下去,整個人顯得愈發的棱角分明。眼睛迷茫無神,跟小時候在她跟前時眼中有光的樣子判若兩人。
謝夫人歎了口氣,心道,皇上或許跟天下的男人一樣,大概不喜歡這種棱角分明帶着幾分男相的模樣,更喜歡甜美柔軟長相,性格溫柔小意的女子。自家閨女偏偏不是這種性格。
太後已經去世,和妃那身子骨一天到晚病怏怏的,性格又是那種軟弱不争不搶的,如今宮裏沒有了靠山,不足爲慮。
陳府昨夜被叛賊洗劫,全府被屠光,陳相至今下落不明,皇上已發布通告全力搜救,璟妃剛被發現身懷有孕,位分高,是個大威脅,但脾氣暴躁,嫉妒心強,可操作空間很大。
熙榮華身子一向健康,懷孕已經四月有餘,度過了最容易滑胎的前三月,如果生了兒子是大皇子,甄太傅是皇帝的老師又有從龍之功,所幸甄太傅已過世,家中親戚多爲翰林出身或者清閑職位,除了親弟弟在錦衣衛,但品階并不高。
瑞婕妤與前面兩人都不同,出身庶人,如今被滅了滿門,沒有任何依仗。據她查得的消息,瑞婕妤前些日子恰好處于月信,侍寝次數有限,且根據她的經驗,月信後行房處于不易懷孕的時期。
如今國喪期間,不可與妃嫔行房。瑞婕妤雖然受寵,在新人裏位分最高,近兩個月内恐怕很難懷上龍嗣。如果後面還這麽受寵,那懷上是遲早的事,除非……
而皇後的身體,她已經問過了姜太醫,聽說已經壞了根本,如果懷上孩子就會損害壽限,甚至危害生命。
思來想去一番,謝夫人有了主意,出聲吩咐道:“玉荷你先下去。把藥交給我。警醒着,如若有人來,先絆住。”
玉荷這才發現謝夫人不知何時已經不聲不響地進到房間裏,心下大驚,連忙放下藥碗退了出去。
謝夫人柔聲問道:“亦柔,今日感覺如何?”
皇後轉過頭,看到一個模糊模糊的影子,頭頂一片發亮的白色,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顫聲喊道,“母親?”
謝夫人含淚緊緊地抓住了女兒的手,滿心歡喜,笑着應了一聲,“欸。”
女兒又活過來了,真好。
皇後雙手緊緊地握住母親的手,淚水噗噗地落下來,哽咽出聲,“母親.”
謝夫人一時百感交集,把手中的藥碗放在一旁的小桌上,伸手将皇後摟在懷裏,讓她靠在自己的肩頭,“我的傻閨女,你受苦了。”
皇後攬着母親的脖子哭了好久才停下來。謝夫人則一直像女兒未出閣時那樣,輕輕地拍着她的後背,默默地陪伴着她。
待皇後平靜下來後,緩緩地掙開了母親的懷抱,正在猶豫要如何告訴母親自己眼睛的事情,卻聽到母親幽幽地說道,“太後昨天受了重傷,今早薨了。”
“太後她”皇後失語說道。
無比震驚地看向母親。
這麽多年那個看着慈祥溫和,實則威嚴霸道的太後竟然去世了?
謝夫人沉默地點點頭,“是的,太後殡天了。後宮妃嫔們都已去慈甯宮哭喪。”
皇後想到自己是中宮之主,急着說道:“太後殡天是大事,我作爲皇後此時理應要去。”
“亦柔,你大病初愈,身子如此之弱,現在如何能去得?”謝夫人關切地看着皇後,敏銳地察覺皇後的眼神看起來很散亂,心中有種不好的直覺,“還是先養好身子再說。”
皇後擡起頭“看”向自己的母親,遲疑地問道,“那現在誰在主持?”
謝夫人想了想答道,“應該是瑞婕妤。如果璟妃去,就是璟妃。按照禮制,璟妃即使懷孕,太後國喪也不能不去。”
皇後低下頭,沉默了片刻,眼淚水滾滾流下,遲疑了片刻後終于說道,“母親,我的眼睛看不見了。”
謝夫人身上打了個顫。姜閑預先告訴過她,傷口離頭部太近,可能會影響人的神智,此時親耳聽到,她更加心痛不已。
她按捺下心中的痛苦,故作鎮定地說,“亦柔,你擡起頭看看母親。或許隻是你眼睛裏有眼淚,所以看不清。”
“不,”皇後痛苦地搖頭,“母親回來前,我就已經确認過,隻能看清個模糊的影子,根本看不清楚。”
不自覺地緊緊抓住手下的被子,絞成一團。
謝夫人故作輕松地笑着說道,“亦柔,姜太醫說過,毒素會慢慢地排出。眼睛看不清楚是暫時的,過些日子,定會好起來。”
皇後搖搖頭,垂下眸子,再次落下淚來,痛苦地說道,“母親,帶我離開這皇宮吧。我不想再呆在這裏。皇上他心裏根本沒有我。”
謝夫人皺着眉頭看着女兒不斷湧出的淚,有些嚴厲地說道,“女兒,你要放堅強些,你都是皇後了,怎麽總是哭。”
又拉着皇後的手,放緩了語氣說道,“你怎麽能說皇上他沒有你。他之前每日都來看你,給你擦洗身子,陪你說話。他心裏是有你的。”
“真的嗎?皇上真的經常來看我嗎?”皇後急切地問道,滿心歡喜,眼淚卻流得更厲害了。
謝夫人又是心疼又是着急,“你難道不信母親的話?母親爲何要騙你?實在不信的話,你現在就問問玉荷。快别哭了,哭多了,該更傷眼睛了。”
心裏恨恨地想,真是個傻閨女,你都爲他舍出一條命了,他來看看你不是應該的嗎?他若是做得絕了,爲母就替你一箭射死這個負心人。
皇後不敢想象,從前從不主動踏入坤甯宮的皇上會天天來看她。
她原本決心要借着這次中毒裝死徹底離開這皇宮,此時又開始有些動搖和糾結
腦海裏浮現出他們的那一夜,尤其是後來皇上後來的反客爲主,不自覺地面色羞紅,浮現出嬌羞的神情。
心裏開始生出一絲希望,或許皇上還是在意她的,但想到自己的眼睛,心又堕入了冰窖之中,十分低落。
知女莫若母,謝夫人撫着皇後的後背,柔聲說道,“亦柔,你别擔心。你還有爲娘,還有你爹,還有你四個哥哥爲你撐腰。天無絕人之路,總會有辦法的。”
“皇宮裏有最好的醫生,最珍貴最稀缺的藥材。你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養好眼睛,養好身體。你現在還不能認輸,你是皇後。隻要你在這個位置上一天,她們都是妾,她們的孩子都得尊稱你一聲母後。假如.假如有一天眼睛真好不了,不用你說,我和你爹一定會拼了老命都會帶你遠走高飛,離開這是非之地。”
就在這時,玉荷匆匆進來,在謝夫人耳邊說了幾句話。
謝夫人聽完微微一怔又恢複如常,笑着對皇後說,“你先休息着。我出去看看。一會兒就回來。玉荷,你去外面喊玉蘭和玉竹進來伺候皇後喝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