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心下高興:“天師果然窺見天機。甄太傅之女甄氏今日診出有孕。”
心想,若甄氏生男,則爲皇長子。
遵照祖訓“有嫡立嫡,無嫡立長”。若皇後一直無嫡子,就有機會問鼎皇位,自然“貴不可言”。
不管怎樣,值此多災多難之際,皇帝有後,确實可安社稷定民心,乃“貴人”。
袁天師立馬跪下恭賀道:“恭喜太後,恭喜皇上。天佑大明!”
太後眉眼舒展,溫聲說道,“天師辛苦了。事以密成,此事先不要聲張。劉公公,你親自去向皇上禀告此事,萬不可讓旁人知曉。”
“天師可有何請求?”
“臣請求歸隐田園,雲遊四海。天下之大,一鍋炖不下。臣想退休之後四處走走看看,天上飛的,水裏遊的,都捉來烤着吃了。”
“……”
“臣族中新人勝我者凡幾。太後若不準,那便三年後吧。”
太後責怪道:“仙師何苦如此呢?在哪裏不是修行。”
“既然哪裏不是修行爲何要在宮中呢?”袁天師笑着說道,滿面紅光,愈發像是得道仙人。
太後心想三年後應該這一攤子事應該都理順了,便答應下來:
“也罷,哀家就依了你。可讓族中新人提前來欽天監學習。若天師所薦之人能力品德不達,到時候恐怕隻能讓天師勉爲其難延遲再走了。”
延長退休年齡,這怎麽行?!
山山水水都沒遊遍,就交代在路上。
“謝太後恩典。臣當竭力培養新人,以堪任用。”天師客氣地說道。
彼此心中皆知,他若要走,誰也留不住。都是客氣。
太後不太擔心袁天師退休。
遵循祖制,袁家世代學習天文,任職欽天監。現在的袁天師離職,袁氏族中會選一名新人來承襲。早點來實習,早點做好交接。
袁天師走出主殿後,同樣望見了滿枝紫紅色花朵的紫荊。
枝幹纖長而立,遇風拂過,高處的花朵抖動,宛若仙子間的嬉戲調笑,真真是“多情扶手捏柔條。顫。顫。顫。”
同樣思及這紫荊花所寄托的兄弟家國情懷,仰頭喟歎。
卻見東側殿方向似有隐隐紫氣。倒與眼前的紫紅色花朵相映成趣。
便停下腳步,問身邊送他出來的宮女:“東殿可有貴人居住在此?”
大宮女遲疑了下,但鑒于袁天師的地位,不敢不如實禀告,畢恭畢敬地答道:“賢雅常在江氏奉太後懿旨在此養病。天師大人,可有何不妥?”
袁天師高深莫測地笑笑:“無不妥。善待之。”
天佑大明。
說完,袁天師帶着笑意,甩着袖子大踏步地離開了慈甯宮。
在庭院裏的這番話,被大宮女原原本本地傳給太後。
太後捏着绛紫色衣袖,喝着茶,沉默不語。看來哀家沒有看走眼,這江氏果然不是普通尋常女子。
所幸天師說她是福星,不然此時非得立刻除掉不可。
聽聞婢子禀告,江氏因目睹婢子受罰出現了胸悶胸痛,此時已服藥睡下。
如此一來,留在慈甯宮靜養倒更加合情合理。
皇帝若是聽到這事兒,怕又要挂心。
“此乃天命。”天師的話回蕩在耳中。
太後心裏有些複雜。
李北辰那邊正約了左丞相、右丞相單獨商議南方水災之後的疫病問題。
據遞上來的折子來看,湖廣、南直隸、浙江,甚至福建多地出現了爲禍千年的大肚子病。其中湖廣布政司和南直隸尤爲嚴重。
古人稱之爲水蠱,得病之後,腹大如鼓,傳染性極強。一人得病,很快就會傳染到全村。有些村落甚至感染了八九成。
這些得病之人肌體能力下降,缺少醫藥,很快大面積死亡。甚至出現了“千村薜荔人遺矢,萬戶蕭疏鬼唱歌”的滅村絕戶的人間慘劇。大量青壯年衰弱而亡。
“水蠱這種病來勢洶洶,得之傳染。就連華佗、孫思邈這樣的神醫都無法根治,非人力所能爲之。常用做法爲水災後,灑以生石灰除毒,但今春以來,水災涉及區域過廣,恐怕生石灰數量不足。
雨季未過,這些地區後續還有災情。此時着手處理,恐廢人力财力,效果甚微。皇上恕罪,臣實在想不出來好辦法。”左丞相孟辛說道。
“先帝常褒揚孟相水利之功,煩請孟相再爲朕想想出路。”李北辰轉向右丞相,“陳相,你看此事該如何?”
陳相沉思片刻,方才說道:“孟相所言極是。南方常年夏澇,此時并非治理水蠱好時期。但此病傳染性極強,危害性極大,事關系江山社稷,不可放任其發展。
這水蠱不僅影響糧食耕種,更影響軍隊和未來服役的壯丁。我們必須采取措施進行預防,阻止疫疾擴大。”
“如何預防?如何阻止。願聞其詳。”李北辰洗耳恭聽。
陳相在先帝在位時曾前往過江南調研,對此頗有心得:
“《射工候》這本書中記載,人行水中或涉水洗浴,或大雨浸漫,或牛馬進入水域,就會感染這種沙蚤。南方水網交錯,城鎮人口密集,農村依村而居。
既然這種大肚子怪病,與飲用不潔之水有關。可先從城鎮入手,禁止飲用江河之水,改用井水。告知百姓飲用熟水而非生水。再則,禁止人畜禽糞便排入河道水網,宜挖糞窖漚肥處理。”
孟相立刻補充道:“糞窖還要進行覆蓋,避免雨水灌入,導緻大面積外溢,污水泛流。”
“陳相果然不僅統攬大局,還能于細微處精通。能如此者,當今天下,唯有左相與右相二人。”李北辰笑着說道。
孟相心中一寒,“右相曾奉先帝之命,委任爲欽差大臣,專門督辦過此事。可此疫病極其難以防治。付出甚大,收獲甚小。如今國庫空虛,錢還是要用在刀刃上爲好。”
“既然先帝有調查民情的傳統,朕理應沿用。朕欲封左相爲欽差大臣,即日前往兩湖地區,尤其黃州府、荊州府、嶽州府、永州府督辦水蠱事宜。其他人去辦,朕不放心。左相以爲如何?”
孟相心中一驚,立馬跪下:“感謝陛下信任,臣年事已高,身體不适,不宜長途跋涉。右相有督辦此事經驗,當年得先帝盛贊。不如由右相代勞。”
心中的小九九打得啪啪地響。
京城這麽安逸,幹嘛要去疫區,萬一自己感染了怎麽辦,再把家人傳染了怎麽辦。一大把年紀,隻想順利退休,拿退休工資安享晚年。
李北辰見狀,連忙與陳相一起攙扶起孟相:“孟相何必行如此大禮?孟相如若身體欠佳,不宜勞碌奔波。愛卿長子孟青肖父,爲人耿直有大節,居官沉穩清廉,朕任命他爲欽差大臣,代你督辦。明日下朝後即可啓程前往湖廣。”
“臣惶恐,犬子孟青手無縛雞之力,腹中草包,恐難以擔此大任,還是另派賢能。陛下!”
“又不是去打仗,要那麽大力氣做什麽?!”李北辰笑着說道,“孟相,你這是母雞護崽,小看了孟青!朕看他在禮部做員外郎就做得相當不錯,理應委以重任,多加培養。此事無需再議。”
李北辰确實意在派出朝廷重臣,向百姓傳達出勤政愛民、重視民間疾苦的信号,也能讓孟相真正爲這件事出力。孟相若肯出力,這事兒就能解決。
孟相眼看皇帝心意已決,隻好應承下來。
“有孟相輔佐,督辦此事,實乃朕之大幸。孟家實乃國之忠臣。”李北辰動情地感歎。
孟相立馬謝恩發表感言,顧全了君臣體面。
先行告退後,心中實則懊惱不已。
他一把老骨頭,萬一得了病,死在外出公幹路上,那真叫個鞠躬盡瘁,死得其所,芳名流傳千古。也許這正是少年天子希望看到的。
可這兒子如果不幸感染疫病,死在兩湖之地,不僅是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劇,還會被同僚和世人诟病,他腹黑狠辣,不惜以兒子性命保個人權柄。也許,這也是少年天子希望看到的。
真可謂進退兩難。
孟相心中開始盤算着,明日早朝如何破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