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歲的夏天漫長到看不到盡頭。
高懸穹頂的太陽光芒萬丈,正午時分日頭毒辣,誰都不願意在這時候出門。
村莊因而變得安靜,空無一人的柏油馬路呈現出焦灼的熾白色,像是塗抹上了一層銀霜,空氣仿佛凝固,樹蔭投落下來的影子微微搖曳。
這天下午,燕景行正坐在自己卧室的課桌前寫作業。
窗台上老舊的電風扇發出“刺啦啦”的聲音,扇葉晃悠悠地轉着。門前的竹簾随着風擺動,地上擺着一盆冷水,旁邊的水泥地面上有濡濕的痕迹。
庭院被刺眼的陽光照得通透,地面積蓄的熱量連穿着鞋子踩上去都覺得燙腳;但在隔了一間客廳後,内屋的溫度卻已變得相當風涼。
桌子上擺着白色的陶瓷碗,碗裏是一碗晶瑩剔透的木蓮凍;旁邊還有半個吃完瓜瓤的西瓜,裏面放着一柄鐵勺。
正值消暑好時節。
桌前的男孩奮筆疾書,筆尖和紙張摩擦發出輕微的響動。
暑假最開始的幾天,燕景行一直都被兩位姑娘牽着鼻子跑,根本沒時間潛下心來學習。
這可不行,他想,就算到了假期,還是不該放松。
燕景行迄今爲止,仍沒有放棄當個好學生的夢想。
他專心緻志,潛入題目的海洋……結果這才沒寫幾行字,就聽到電話又響了。
燕景行專心緻志解題的筆杆放了下來,起身去接起電話。
“你好,我是謝玉芝。請問景行在家嗎?”
“嗯,我在。”
“這樣啊……你,你在做什麽呢?”
大小姐的語氣罕見地流露出了些許猶豫的意味。
“在寫作業呢。”
燕景行忍不住心想,難道伱就不用努力學習嗎?年紀第一的人就是嚣張。
“那……你明天有沒有空?”
還真是一個接着一個啊。
少年心中無奈地歎了口氣,嘴上卻不會表露,滿口答應。
“有空,當然有空。”
“那就好。”
“要叫上春藻嗎?”
“……這件事本來與異星探險無關。但你要願意的話,可以叫她來。”
電話對面的女孩說。
……什麽叫“如果我願意的話”?
燕景行有些摸不着頭腦,而且謝大小姐的語氣聽上去也怪怪的。
在謝玉芝挂斷電話後,他摸着下巴思考片刻,突然靈光一閃。
——對了,昨天是不是發生過什麽?
他隐約記得,春藻有說過她要打電話給玉芝,換句話說,她們倆之間肯定有發生過一場對話……
燕景行的心髒微微一跳。
難道說,是這場對話帶來了某種改變?
究竟發生了什麽呢?
乍現的靈光到此爲止。
爲了得到答案,在那之後的燕景行沒有猶豫,直接拉動轉盤,撥打了春藻家的号碼。
“是誰?”
接電話的是一個中年婦女,聲音裏透着警惕。
“……是春藻的舅媽嗎?不好意思,我是季春藻的同學,請問她在家嗎?”
“同學?你等等。”
說着,對方開始大喊:“春藻!有人找你!”,随後是一陣細碎的腳步聲。
“是,是景行嗎?”
“嗯,是我。”燕景行猶豫了一下,“你沒事吧?”
“我沒事啊。”
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依舊和平時一樣充滿活潑和歡快,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
*
“春藻!有人找你!”
她正趴在沙發上發呆,突然聽到舅媽正在喊自己。
“我來了。”
季春藻應了一聲,從沙發上爬下來的動作卻有點慢吞吞,顯得不情不願。
她搖搖晃晃地朝着客廳走去,像海草般的頭發淩亂地披落在身後。
女孩的發質本就偏向天然卷,要是不小心有個幾天忘記梳理,很快就會變得亂糟糟……
正好從昨天開始,她就沒心情打理自己的外表了。
女孩下半身穿着剛到膝蓋附近的舊褲子,露出兩截白嫩的腿兒;上身則是随便套了件皺巴巴、松垮垮的體恤,瘦弱的肩膀有一半都露在外面,整個人都顯得沒精打采,又長又濃密的睫毛低落地蜷曲着。
客廳裏拿着話筒的舅媽一看到她邋邋遢遢的樣子,便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你這是剛睡醒?”
“……沒有。”
季春藻聲音低沉地說着,自顧自伸出手去拿舅媽手裏的話筒。
舅媽的眉毛擰緊,想要說些什麽,但到最後還是沒有張口。
自從季春藻到這個家裏來,就很少和大人交流,彼此間的感情十分淡薄,她一般也就是聽說這孩子在學校裏又惹了什麽麻煩、或是聽到鄰裏街坊議論,才會把人叫過來批評,也正因爲如此,春藻一直以來都是有點怕她的。
不過,從最近的某天開始,這孩子對自己不再懷有畏懼心,因爲她交到了朋友,還是那種家境很不一般的朋友——于是,争吵與批評在大人那邊的忌憚下停止。
然而她們的關系并未因此而變好,彼此依舊生疏,就像是住在同一個屋檐下的陌生人。
中年婦女心底想的是就算以後真出了事,她也會撒手不管;可她很快發現,這孩子其實本來就用不着大人來管。以春藻的性格,雖然會做出格的事,卻不會幹壞事。過去總是橫眉豎目地在孩子身上挑錯,更像是自己在找茬……
這人正想着呢,手上的電話已經被拿走了。
……
季春藻将話筒一把拿過來。
她現在已經不關心家裏的事情了。
自從親生父母離開之後,和血緣相連的親人們之間的關系在女孩眼中是虛無缥缈的,真正的家庭早就消失了,現在留下來的這個不過是拼湊起來的僞造品。
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内,女孩隻覺得自己就像一根沒有線的風筝,晃晃悠悠地漂浮在天空上,與現實世界缺乏實實在在的聯系,情願沉溺于幻想之中。
但在最近的一個月時光裏,事情正在逐漸變得不一樣:自從和燕景行認識以來,曾經壓得她透不過氣的所有迷茫與困頓,全部一掃而空——
季春藻終于理解:她需要的東西是什麽、真正無可替代的關系又是什麽。
在觸碰到話筒的那一刻,女孩的指尖微微顫抖,昨天謝玉芝和自己說過的那些話在腦海中閃爍又消逝,短暫而又曆曆鮮明;而當五根手指握緊話筒的時候,她的心情不可思議地平靜下來。
在聽到那個男孩的聲音時,不論思緒如何複雜,她都會下意識地感到開心,于是就連本不擅長的說謊和僞裝,都變得清晰而自然。
——“你沒事吧?”
——“我沒事啊。”
她說。
“怎麽了,有發生什麽嗎?”
“明天我要去玉芝家,她說有事要拜托我幫忙。你願意過來一起嗎?”
……玉芝那邊“有事”?
季春藻握着話筒擡起頭,靜靜地凝視着天花闆。
——肯定就是那件事的後續吧。
景行他不知道的是,謝玉芝并不會拒絕自己過來,卻也不可能主動發出邀請,因爲她知道這樣做隻會讓氣氛變得更糟。
就像昨天那個尴尬異常的電話一樣。
直到通話結束爲止,面對謝玉芝訴說自己與景行的約定時,她沒能說出半個字,隻是呆呆地聽着,好像大腦停轉了一樣。
到最後,謝玉芝沒有任何辦法,隻能在反複确認且始終沒有得到回應後,小聲對她說了一句“我們之後再聊這件事”,然後挂斷了電話。
連她自己都搞不懂内心湧動的情緒的“正體”究竟爲何,在小心翼翼地觸碰心中那一團輪廓模糊的混沌後,能感受到的隻有舌根處泛上來的複雜難明的滋味。
但她很清楚一點:自己不應該跟着一起去,否則隻會破壞那兩人彼此相處的氛圍。
既然是朋友,就不該去做……這種故意讨人嫌的事情吧。
“……還是算了。”季春藻笑着回答,“最近正好有點事呢。”
“有事?”
“嗯。我想……好好學習。”
“诶?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她一邊說,一邊舉起小拳頭,像是朝着電話對面的男孩示威那樣晃了晃,“我們當中我的成績最差,可别以爲我會就這樣算了!等下學期結束的時候瞧好了,肯定要讓你們倆大吃一驚。”
“哈哈,我又不是放了假就不念書了。不過,嗯,有志氣總歸是好事。找個時間再開場學習會吧,我和玉芝都可以來幫你。”
兩人又說笑了一會兒,對方就像平常那樣和自己告别了。
“再見。”
“嗯,再見。”
在挂斷電話的那一刻,少女像是從緊繃的狀态中一下子放松,靠着牆壁的脊背沒能貼住,于是整個人滑了下來,就這樣坐在了地闆上。
“砰。”
季春藻将話筒放回原位。
她将雙臂環繞着蜷曲起來的雙腿,把下巴放在膝蓋上。深深吐出一口氣之後,開始凝望着空無一物的角落發呆,有段時間像雕塑般沒有動作。
學會撒謊、學會騙人,學會忍耐情緒,笑着對他說“沒關系”,這毋庸置疑是一種成長。
而學會它的代價,不過是有時會讓人覺得,稍微有那麽一點點寂寞而已——
一種她自認爲早已習慣的感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