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礁岩上那個輕飄飄的,好像要被風卷走飛上天空的纖瘦身影,燕景行的心思一時恍惚。
他還記得,在即将抵達白月鎮的公路上,坐在車裏昏昏欲睡的時候聽見了優美飄渺的歌聲;清醒過來後,他立刻将腦袋探出窗戶,看見唱歌的人正安靜地坐在相似的礁岩上,就像是浮上海面休憩的美人魚。
那是他第一次看見季春藻。
他在這座海邊小鎮開始了自己的新生活。自那以後,其實才過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但期間度過的經曆對他來說是豐富多彩的,像是要将無聊蒼白的過去一起塗抹和覆蓋。
他當然知道,春藻不是什麽如夢似幻的美人魚,她是真實可親的女孩子,會有自己的小脾氣、會和朋友鬧别扭的同齡女生……
即便如此,和她初遇時的印象是如此鮮明,牢牢烙印在了他的腦海裏,在這一刻被相似的景象再度喚醒。
“你在發什麽呆?”
身邊的少女注意到他在走神,忍不住蹙起眉頭。
“……沒什麽。”
燕景行回過神來,連忙笑着指向那個位置。
“你看見了嗎?春藻就在那裏,她正在對我們喊話呢。”
“嗯,看來沒做什麽傻事,隻是出來散心了。”謝玉芝站住腳步,不再往前,“你去把她拉回來吧。”
“……怎麽,你不走?”
“我就算了,她應該更想見到你。之後我可以把你們倆送回學校,這就行了吧。”
大隊長同學将雙手抱在胸前,看起來有點不耐煩。
燕景行想了想,覺得她大概是會錯意了。
“和我一起去吧,謝玉芝。”他笑着勸說道,“我猜春藻她一定還有話要對你說。”
謝玉芝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偏過頭去,小聲歎着氣。
“唉,真沒辦法。‘做事做到底’……”
她就像在勸說自己一樣輕輕嘀咕,随後放下手,跟在男生後面,朝着海岸邊的礁岩走去。
……
腳下的土地逐漸變得柔軟,仿佛經過海浪日以繼夜的浸泡,野草變得稀疏,泥土的顔色呈現出深黑色澤。
他們沿着護欄往前,隻要邁出去就是懸崖峭壁,下面是漂浮着白色泡沫的渾濁海浪和險峻鋒利的岩石。
坐在礁岩上的季春藻看到已經靠近的他們,臉上綻放出大大的、愉快的笑容。
她從石頭頂爬下來,中途雙手卻突然一軟,整個人跌倒下來。
底下的兩人都被吓了一跳,幸好他們這時候走到離得很近的地方,燕景行趕緊沖上前,将小姑娘接在懷裏。
雖然石頭不高,但要真摔下來,也難免受傷。要是臉蛋被小石子劃開就不好了。
抱着季春藻軟綿綿的身體,他松了口氣的同時,忍不住大聲抱怨道:
“你也太不小心了!就不能看看底下情況嗎?要是我不在怎麽辦?”
“嘿嘿嘿,沒看到你我就不會迫不及待下來了……”
季春藻的雙手緊緊環住他的脖子,臉龐湊得很近,濕潤發亮的發絲落在他的脖子上,微微拂動過肌膚的瞬間,也撥動了心弦。
她傻乎乎地笑了,在他耳畔有氣無力地說道:
“不好意思,力氣不小心用光了……現在手有點軟……”
“你、你沒事吧?”
小姑娘開口說話的時候,因爲離得太近,嘴唇裏吐出的氣息都能用皮膚清晰地感受到,搞得燕景行的耳朵癢癢的。他鎮定了一下心神,連忙詢問情況。
“我沒事啊……景行,你剛剛沒聽見嗎?”
季春藻的話頭微微一頓,雙眼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喜悅的心情溢于言表,少女的瞳孔如同陽光下的大海那樣閃閃發亮。
“我成功了啊!”
成功了……?燕景行微微一愣,很快反應過來。
“你是說,召喚‘外星人’的事情?”他壓低了聲音。
“嗯!”季春藻用力點了點頭,“不是普通的外星人,是像鲸魚那樣……超級巨大的外星生物,這次一定能讓普通人也能看見!”
她滿足又疲憊地歎了口氣。
“真是太好了,我試了整整一天半,都不知道失敗了多少次……”
“等等,一天半?”燕景行聽到一半,便忍不住驚訝地打斷道,“你這兩天都在這個地方?該不會覺也沒睡,飯也沒吃——”
“飯,飯還是吃了的,從家裏帶了飯盒和礦泉水出來。”
季春藻有氣沒力地指了個方向,讓他看到一個倚靠在岩石邊上沾滿沙礫的書包。
“也就是真的沒睡覺?”
燕景行仔細打量着小姑娘的蒼白臉蛋,果然看到了淡淡的黑眼圈的痕迹。
“你啊……”
剛剛看她挺興奮,但這才過了一會兒,女孩的眼皮就開始上下打架,一副馬上要睡過去的表情。
“不會要在這裏睡了吧?”他環顧四周,“你說你‘成功’了,可我還沒見到呢。”
“……”
季春藻沒回答,她突然低頭,将臉埋在他的胸口,同時還主動将手抱了上來。
——這是發生在一周内的第二次擁抱。
上回是因爲難以掩飾的悲傷,今日則是無法抑制的喜悅。
同樣是強烈的内心情感所驅使,情有可原。
“額……”
燕景行也自然而然要想要抱住她的肩膀,就像上次一樣——但他很快就意識到這樣做,不太對勁。
因爲,現場不止有他們兩人。
他忍不住扭頭往身邊看去,發現大隊長同學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在不遠處圍觀,就算見到他們倆抱在一起也沒有太大的反應
盡管對于初中生們來說,這是親密過分的出格舉動……燕景行覺得耳朵發熱,回過神的他趕緊扶着季春藻站起來。
“怎麽,你們倆說完了?”謝玉芝語氣平靜地問道,“你現在可以跟我們回去了吧?”
她一邊說,一邊望着海天一線的交界處,浸沒在灰色之中。
“要下大雨了。”
“……玉芝。”
季春藻卻不管不顧,像是完全沒有聽到她的話,伸出手抓住了謝玉芝的胳膊。
她的嘴角一點點慢慢咧開,綻放出的笑容越來越興奮。
“你來找我了啊,謝謝你。正好,我現在可以讓你看到‘證據’了。”
謝玉芝呆了一下,想了會兒才回憶起那天說的話。
“又在說這個啊。”大隊長同學有點無奈和生氣,“你還真是不懂得吸取教訓。”
“别管以前,這次不一樣,你在這兒等着看就好。”
“……要到什麽時候,你才能看清現實呢?想要對抗什麽,就必須要擁有實際的力量,就算是小孩子也一樣啊。”
她的語氣低沉下來,燕景行聽得心中揪起,意識到要是不阻止兩人,她們又要吵起來,結局一定是不歡而散。
“最後一次。”他打斷道,“春藻她有想給你看的東西,這是最後一次,在此之後,她就不會再來纏着你了。”
燕景行又看向季春藻。
“這樣可以嗎?”
長發女孩笑了。
“當然。”
她慢悠悠地站穩,指向旁邊的礁岩。
“上去吧,那裏看得更清楚。接下來,我會讓你們看個夠。可别驚掉下巴了。”
語氣自信得不像話。不過下一秒,她就一臉尴尬地低頭求人了:
“那個……景行,我現在身上一點力氣都沒呢,你能幫我推上去嗎?”
這種時候了,我還能說不行嘛。
燕景行爬上礁岩,又幫着春藻上來,最後朝着下面的謝玉芝伸出手。
“要幫忙嗎?”
“不用。”
謝玉芝沒理睬他的手,自顧自地抓着礁岩上的凸起爬上來,一邊爬一邊還在碎碎念:
“我真是腦子有問題,陪你們瞎玩……我現在都後悔了,說不定是該把你們倆扔在這兒不管。”
燕景行笑了笑,也沒在意。
雖然兩人的相處時間不長,但他已經逐漸習慣大隊長同學的性格了。
……
等三人都上來後,季春藻閉上了眼睛。
謝玉芝抱着胳膊冷眼旁觀,燕景行盤腿坐下來,保持安靜地等待。
風變得更大了,呼嘯吹過礁石上的年輕人們,裹挾着來自海綿上的水汽,森森的寒意順着袖筒和領口溜入襯衣裏。
“天色變了。”
他喃喃道。
他聽見身邊的女孩正在深呼吸。一次、一次、又一次,胸膛微微起伏。
季春藻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嚴肅,面朝大海,屹立在風中。精神好像完全沉浸在另一個世界裏,朝着遠處空無一物的地方伸出手。
長發和裙角一起飄動,汗水淌過她的額頭。
女孩沒有說話,也沒有别的動作,純粹是在聚精會神地交流。
真的能成功嗎?
燕景行爲她感到擔心。
他當然相信春藻說的話,但很難否認這姑娘在關鍵時刻掉鏈子的可能性;而大隊長同學那邊,他覺得應該不會再給春藻下一次機會了。
……
謝玉芝在心中對自己說: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了。
的确還有放不下的部分,但已經不再重要。
她關心過季春藻的生活,想要幫助對方,但這個女生卻總是沉浸在過去的悲傷所帶來的陰影中、癡迷于妄想,自诩“現實主義者”的她無法接受這種不願意改變自我的生活态度,所以才決定放棄。
人無法拯救他人——何況她們倆的關系原本就沒好到那種程度。
隻是經過考慮後做出的個人選擇,僅此而已。
謝玉芝思考着待會兒離開的事情。
要等着她宣布自己失敗呢,還是在她嘴硬反駁前就帶走?看這天氣,馬上就要下雨了,而且很有可能是大暴雨,這人總不會固執到這種程度吧。
……不,也難說。
還好,有這個叫燕景行的男生在,雖然他不知爲何竟然也信了季春藻那一套,不過總算是個能正常交流的,應該會幫着自己勸說——
“咦?”
這時,謝玉芝聽見了身邊男生發出了驚疑的聲音,像是看見了什麽令人難以置信的東西。
“怎麽——”
她的問題還沒問出口,話頭就停在了嘴邊。
在這一刻,謝玉芝同樣察覺到了異樣的到來。
周圍怎麽突然……變得那麽安靜了?
天上的雲停止了流動。
風聲和海浪的聲音一起消失。
連暗淡的天光都陷入停滞。
她感到不安,脊背爬上了一陣莫名其妙的寒意,覺得自己就像是身處在一個異世界。
謝玉芝忍不住開始環顧四周,随後,她聽見季春藻的呐喊:
“——擡頭!它就在天上!”
謝玉芝下意識地擡起頭。
極目眺望的遠方,烏壓壓的雲團低垂,那龐然大物的陰影,露出峥嵘一角。
那是……什麽?
她張大了嘴巴,忍不住用手用力揉了揉眼睛。
但是,什麽都沒有改變。
那驚心動魄的恐怖奇觀沒有改變,改變的是她,是十四年來對這個世界所有現實的認知,在這一刻被颠覆:
雲團之下,數條巨大的觸須如同接天連地的龍卷般垂落下來,正在慢悠悠地蠕動着……
時隔四年,從東京轉學,回到遙遠的故鄉青森。在雪的國度,與北海道隔海相望,與過去的一切再度相連。徘徊于熟悉和親密之間,在危險與失控的邊緣追逐快樂,不知疲倦。一同歡笑,也一起沉淪。……關于我的戀愛選項隻剩下青梅這回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