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華斯細細打量着眼前這位平日裏相當低調的老儀式師。
索菲亞女王是在六十年前繼位的。那時她還不到二十歲。
既然老伊本認識那時的索菲亞,是不是可以說……他在認識雅各布·亞曆山大的時候,其實也就隻有二十出頭?
他蓄着白色的胡須,自然卷曲的頭發也已然花白。即使穿着阿瓦隆風格的服裝,也仍舊能從他的五官中隐約捕獲到一絲異國他鄉之人的氣質。
他那油綠色的瞳孔,也因爲上了年紀而蒙了一層灰色的翳。若是在年輕時,他或許也曾是一位眉眼深邃、留着黑色卷發、蓄着胡須的英俊青年。
而那時的雅各布又是長什麽樣子,才能讓已經幾十年沒有見過他的伊本看到艾華斯時會感到眼熟呢?
想到這裏,艾華斯恍惚了一瞬。
“雅各布·亞曆山大……”
他随即聚焦心神,輕聲答道:“他是我的祖父。”
伊本有些疑惑:“但我記得,你不是莫裏亞蒂家族……”
“詹姆斯·莫裏亞蒂是我的養父。”
艾華斯解釋道:“在我幾歲大的時候,我的父母親族就全部被人殺死了。是我的養父撫養我長大的。”
“……竟然如此。”
老人聞言,微微睜大已然有些渾濁的眼睛,喃喃自語:“在阿瓦隆也會發生這種事啊……”
他沉默了一會,看上去像是又老了幾歲。
“他們都是被人咒殺的。”
而艾華斯語氣平靜的繼續說道:“根據我這些年的調查,我的祖父十四年前死于‘傷寒’。”
“呵。傷寒……”
聽到這話,伊本嗤笑一聲:“應該是傷寒詛咒吧。那就是雅各布發明的詛咒術……他當時對詛咒術的理念就是盡量保持低調——最好不要讓人們察覺到這是詛咒。
“看來殺死他的人,應該曾經跟随他學習過詛咒術。”
就像是一位經驗豐富的老醫生,在聽到學生們讨論某個複雜病症時突然笑了出來,插入對話之中給出确切的答案。
那種自己終究還是“不得不出手”的感歎,伴随着對昔日的懷念一并溢出,給人一種淡然而可靠的沉穩感。
艾華斯原本還在疑惑,爲何阿瓦隆的宮廷儀式師會如此弱小……在聽聞伊本講述自己的故事後,他還以爲索菲亞女王僅僅隻是看中了他的人品道德。
但此時老人身上那種強烈的自信,讓艾華斯确實感受到了他的自信。
縱使能級低,但那也不代表弱小。
“那時我們無鱗之手所想的,僅僅隻是幫助人們對付一些作惡多端的大人物、替人們讨個公道、或是給他們一些教訓。但是無鱗之手并不想太過出名,以至于成爲人們的信賴與依靠。”
伊本歎了口氣:“這還是我給雅各布分享的經驗。”
“……經驗?”
“是的,經驗。”
伊本的瞳孔深邃,其中又有些許放不下的悲傷:“如果你們太出名,那麽人們出了事就總會來找你解決。但我們并非是神明,更何況就連神明也不是萬能的。
“然而人們不敢責怪神明,卻敢責怪我們。他們會将失敗歸責于我們并未盡全力——雖然這也是事實,但手頭的委托多了之後,我們就必然會有側重。而如果有人來請求,卻拒絕對方同樣也會被人們怪責。不僅如此,甚至還會被夥伴們指責、批評……
“那是來請求者的錯誤嗎?當然不是。但那也不是我們的錯誤,更不是批評者的錯誤。每個人都懷着美好的願望聚集在一起,可爲什麽美好的初心卻無法達成同樣美好的結局呢?”
伊本像是在訴說着什麽,又像是在低聲對着自己講述着什麽。
“這都是我從老家得到的經驗教訓。我将這些東西講給了雅各布,給他提前說清——我們從最開始,就不是一切人的拯救者。我們永遠也無法拯救所有人,所以從最開始就不要讓人們的期望太高;我們無法完成一切任務,所以不要讓人們太信任我們。
“無鱗之手在雅各布的帶領下,始終保持低調、作爲一個秘密結社而存在。隻有那些極少數知曉我們存在的人,才能請我們做一些事。而這些任務都有其沉重的代價……并非是我們要依此牟利,隻是限制人們不要将所有的希望都壓在我們身上。根據我的經驗,那隻會把我們壓垮。
“隻有那些願意爲複仇而不惜付出一切代價之人,往往才能得到我們的回應。除此之外,我們通常都是主動的一方——主動去尋找自己該做點什麽。那時我們很自由,就像是傳說中的俠盜。”
老儀式師感歎着:“說實在的,那段日子現在想來也很快樂……”
他看向艾華斯,像是試探又像是自嘲的輕笑着:“不過伱會不會覺得我們太過無情?明明是爲了幫助他人而組建的結社,卻不接受他人的委托。”
“……不,你們是正确的。”
艾華斯的手指無意識的敲打着輪椅扶手,輕聲道:“沒有人是全能的……因此,也并非所有請求都能得到應允。如果因爲同情心而被拖到自己不熟悉的專業領域,效率與成功率反而會變慢許多。”
艾華斯當然不會責怪他們。他隻是感覺到自己仿佛被言語揍了一拳。
他自己又何嘗不是這樣的人?
隻是艾華斯比較幸運,還沒有遇到那種會折損他熱情的糟心事而已;亦或是他足夠強大,總能完成他人的請求。
——隻要是順風局,大家都是好兄弟。
艾華斯并非不知道這種道理。隻是從未失敗過的他,在僥幸心理之下變得稍微膨脹了一些而已。
不過……
原來祖父當年也在做這種事嗎?
怪不得父親會走上奉獻之道,成爲一名牧師……
“那麽,雅各布留下的手稿……你有什麽頭緒嗎?”
難得遇到一位認識祖父的人,艾華斯追問道:“有人說,他或許是因爲即将發布的手稿而被殺害的。”
“手稿?這……”
老伊本露出愧疚之色,那是明明自己很想幫忙、卻插不上手的遺憾:“我很抱歉。無鱗之手是在絞刑王時代組建的,我加入之後過了兩年絞刑王就去世了。而我被逮捕時女王才剛繼位不久。在那之後,我就被陛下帶走了。
“我在一年後也曾回去過一趟……因爲我發現,索菲亞陛下與‘絞刑王’并非是一類人。我們或許不用再反抗王室,也能讓阿瓦隆變好、治愈人們的不幸。我當時打算替陛下組建一支儀式師小隊,而借着這個機會、也能讓無鱗之手的那些咒儀法師們得到一個合法身份。
“可等我回去找雅各布他們的時候,卻發現我們以前的據點都已經被廢棄了。而所有的聯絡方式都被切斷,我寫信過去也沒有得到任何回應。想必……”
老人說到這裏,像是被回憶噎住了一般。郁結的言語化爲風箱般的帶有顆粒感的悠長歎息。
——想必是,他們以爲我已經背叛了。
伊本雖然沒有說出來,但艾華斯已經猜到了他的想法。
理性來說,這是很合理的。不能因爲感情與信任,就天真的将其他夥伴們的生存交于伊本的良心。
但話是這麽說。這也還是挺傷人的。
……不過,那應該是六十年前的事。
無鱗之手逐漸銷聲匿迹,被高貴之紅取代、差不多是五十年前的事。也就是說,伊本似乎真不知道十年之後的事……
可惜了,線索又被切斷了。
艾華斯有些遺憾。
但他抱着僥幸心理,繼續說道:“我的父母似乎也是因爲那個手稿而被趕盡殺絕。根據我的調查,他們應該是被鐵鈎魔所殺的。”
“……鐵鈎魔?”
伊本眉頭緊皺:“那應該有專業的詛咒師吧?莫非……”
“不。大概不是無鱗之手的人。”
艾華斯解釋道:“詛咒師的名字叫做阿齊茲。阿齊茲·本·阿蔔杜勒。你有什麽頭緒?”
聽到這個名字,伊本的表情驟然變了。
就像是蒼老的獅子驟然睜開眼睛、晃晃悠悠的站起。又像是衰弱到快死的野狼在月下睜開眼睛,那種蒼涼而決絕的殺意令人心中一寒。
“——他在哪?”
“……他早就離開了。據說穿過沙漠,去了東方的某個國家……可能是安息,也可能是荷魯斯。”
艾華斯先是解答問題,随後頓了頓問道:“您認識他?”
這是他預想不到的展開。
他原本以爲能從伊本這裏問到祖父的事……但沒想到伊本對祖父的事知之甚少,卻居然認識咒殺亞曆山大夫婦的詛咒師。
“一個黑胖子,是吧?”
伊本反問道。
“對。他的面容棕黑,有些駝背。”
艾華斯點頭應道,複述着自己從進階儀式中看到的那個人的樣貌:“他當時十根手指都戴着碩大的寶石戒指……在十幾年前,是一個看上去大約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現在應該六七十了吧。”
“……就是他。”
伊本沉默了許久,才輕聲說道:“我當年在安息,就是被他出賣的。
“他是我的師弟,也是我的外甥。與此同時,還是在城市滅亡之後、被我救出來的奴隸。
“他出賣了被通緝的我們,用我們的信息換了自由民的身份、一棟大房子、八個女奴,并成爲了爲善主效勞的詛咒師……
“……他也來阿瓦隆了啊。”
兩點左右第二章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