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時候,江長夜看到晚餐已經做好了。
父親江鑄正襟危坐在主位上,看着報紙。
左手處是繼母駱紅顔,下面是四弟江長安,五妹江伴晴。
右手處是二哥江長甯,二嫂林洛芝。
一家人除了大姐江伴月已經出嫁,其他人都齊齊整整在餐桌前坐着,桌上擺滿了菜肴,卻無人動筷。
看到江長夜進來,江鑄放下報紙:“你遲到了三分鍾。”
江鑄軍人出身,人如其名,長相闆正,面色如鐵,性格如鐵。
多年的軍中習慣帶到家裏,把家庭弄的跟軍事基地似的,敢遲到一分鍾就要挨闆子。如今孩子們大了,闆子也不再那麽輕易落,但是規矩依然大如山。
江長夜站在餐桌前:“治安司臨時出案子,耽擱了。”
江鑄目光如鐵,聲如洪鍾:“那你出勤了嗎?”
“沒有。”
“沒有去,哪來的耽誤?”
“信息處理,後勤支援。”
江鑄很不滿意:“我有沒有跟你說過?做事情,最忌諱的就是找借口。戰場不容許差錯,如果要找借口,任何失敗都可以有一堆借口。但失敗就是失敗,死人不需要借口!”
江長夜低頭不答。
他沒有說這是家庭不是戰場,他知道這對父親是說不通的。
一身貴婦打扮,氣質出挑的駱紅顔微笑道:“算了,也不是什麽大事。”
她比江鑄小了十八歲,如今也不過三十五,雖然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卻依然保留着年輕時的風韻。
看似勸慰的好心話,聽在耳中,江長夜卻是心中冷笑。
他很清楚江鑄的脾氣。
他這人,越是勸他,就越是來火,屬倔驢的,喜歡和人反着幹。
果然江鑄眼一瞪:“正所謂見微知著!小事不養成習慣,怎麽做大事?”
還是二嫂林洛芝輕聲道:“要不回頭問一下實習的事,做的不好再加倍責罰。”
江長夜感激的看了林洛芝一眼。
二哥江長甯性子有些懦弱,但娶的老婆到是不錯,林洛芝性情儒雅,知書達禮,到是頗得江鑄滿意。
也能理解,畢竟是他給兒子挑的媳婦嘛。
江鑄想了想,又見兒子态度恭謹,終于點頭:“先坐下吃吧。”
江長夜默默坐在自己位置上,一家人開始動筷吃飯。
人數雖多,餐桌卻一片默然沉寂,便是碰一下碗筷的聲音都沒有。
江長夜感覺自己就象是在和一群死人在吃飯,生活在軍事化的教條主義下變得毫無樂趣,偏還就有人樂于其中。
可惜,樂的隻是江鑄,而非其他人。
有心想說什麽,但江長夜知道用餐期間不能說話,隻能忍着。
直到晚餐結束,家裏的傭人過來收拾餐具,一家人這才轉移到客廳。
江鑄鐵馬金戈般的坐在正位。
江長夜走過來,小聲道:“爸,有個事跟您說一下。”
“唔。”江鑄半閉着眼,默默聽着。
晚餐後的時間,是交流時間。
有什麽話,現在說最好。
江長夜道:“我這段時間在治安司的實習表現還可以,今天田隊還跟我說,希望我能加入治安司。不過您知道,有很多人想進治安司,隻靠表現,沒有背景,我很難進去。”
江鑄微微睜眼看兒子:“伱希望我爲你說話?”
江鑄是從赤龍軍團下屬獵鷹戰團團長的位置上退下來的,論地位也算不低的了,若是他可以幫忙說話,确實可以讓江長夜進入治安司的阻力大大減輕。
不過江長夜知道父親的脾氣,低頭道:“不是讓您給我走後門,隻是需要一個公平的環境。聖十字學院在南區治安司有十二個實習生,我隻是其中一個,而南區治安司今年隻要兩個人。我雖然表現還可以,但其他人都在托家裏的關系,您要是不說話,我就是表現再好也沒機會。”
“比如呢?”江鑄問。
“比如什麽?”
“比如誰在托關系?既然你要說服我,那你就得拿出證據來。”
江長夜無奈:“這種事我怎麽可能拿出證據?”
江鑄正色:“那你就不能随意說别人在托關系,爲自己的行爲找借口。”
果然還是這樣啊!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江長夜心中依然難免落寞與失望。
大姐和二哥的工作,都是江鑄幫忙安排的,老四老五的學校,也是江鑄給聯系的。
隻有自己,從小到大就沒得到過父親的幫助。
因爲大姐二哥的時候,母親還活着,等到母親去世了,駱紅顔進了家門,又爲江鑄生了一兒一女,于是江鑄的重心就放在兩個小的上。
江長夜算是被跳了過去!
他靠着自己考上了本地最好的聖十字法則學院,靠着自己進入了别人擠破頭都想進的治安司實習,靠着自己獲得了不錯的嘉獎,可到頭來,卻要因爲沒有家庭背景而要失去這份大好前途的工作。
真諷刺!
江長夜看了一眼駱紅顔。
她就坐在那裏,哄着弟弟妹妹,什麽也沒說。
聰明的女人從不在家人面前表現自己的那些排斥,隻是盡可能的爲自己的子女争取資源。即便是團長,手裏的資源也是有限的,有些關系資源要留給小的,自然就不能給老三。
江長夜看了看二哥,江長甯羞愧的低頭。
他和江長夜是一母同胞,但在父親的威嚴前,他也說不上什麽。
反倒是年僅八歲的五妹江伴晴沒有那麽多想法,脆生生道:“爸爸,你就幫幫哥哥吧?”
駱洪顔不動聲色道:“長安,帶妹妹去屋裏做作業。”
江鑄面無表情道:“做人,要學會靠自己。你父親我當年一路打拼走到現在這個位置,可沒有靠過别人。總是想着做父母的出手幫忙,能有什麽前途?”
這話聽着可真耳熟啊!
每個當爹媽的都會這麽說吧?
我們從來都是靠自己!
問題是做子女的固然要努力,做父母的也該盡些責任吧?
江長夜在聖十字法則學院三年半,花家裏一萬兩千塊,平均每年四千都不到,剩下靠的是獎學金,打工,就因爲江鑄說要自力更生;他去野狼嶺試煉,險些被利齒穿透心髒,卻連父親都不敢說,隻因爲江鑄認爲疤痕是男兒勇敢的見證,受點傷就回家訴苦是懦夫的表現;他在治安司爲了獲得一個好的評價,每天努力工作,回了家都還要研究材料,卻因爲要準點回家吃飯,一次次放棄更多表現的機會,這使他雖然實習表現出色,卻也終究不可能把差距拉到碾壓的地步,畢竟這個時候,那些有志于加入治安司的同學,還在現場跟随辦案呢,而自己卻正常下班了……
這些年來,他可以說一直都在靠自己,可就因爲自己還生活在這個家裏,那就不屬于獨立,所以就不需要被在意,被随意的忽略,就算是這樣的關鍵時候,也要被父親無視。
就因爲母親是爲了保護自己而死?
不!你要是因爲心痛妻子的離世而遷怒,我到很還能理解。
但你不是!
你要是那樣的人,就不會那麽快再娶一個。
終究是小人作祟,而你接受了!
爲了你所謂的家庭和睦,犧牲了我。
江長夜目光複雜的看着江鑄,低下頭道:“您說的對,做人得靠自己。小鷹總要長大的,翅膀硬了,就該自己飛!”
江鑄如鐵的面色現出一絲愠怒:“你這話裏有話,以爲我聽不出來?”
江長夜笑了。
他微笑着看父親:“您始終是我的父親,雖然嚴厲了些,但也是爲我好。我懂這點,不管怎樣,我不會忘記您的栽培。隻不過凡事有得有失,既然什麽都要靠自己,那我以後不能準時回家吃飯,您想必也不會在意的了?畢竟,我要爲自己的前途去搏一個未來。一個每天準時回家,事事聽父親擺布的男人,算什麽有事業心的男人呢?”
江鑄的臉陰沉下來:“你是說家裏的規矩拖你的後腿了?”
“說不上,隻是男人要立業,有時候就顧不上家,父親是肯定理解的,畢竟您也是這麽過來的。哦對了,我明天可能要出趟遠門。”
江長夜用上了自己最尊敬的語氣。
隻是語氣越恭敬,距離卻越疏遠。
“去哪兒?”江鑄微感愕然。
作爲父親,他當然不可能完全不關心自己的兒子,隻不過“凡事靠自己”這話,未必能洗腦江長夜,卻把他自己洗腦了,使他可以理直氣壯的無視江長夜,拒絕一切可以提供的幫助,并美其名曰:曆練。
直到這刻,意識到兒子的翅膀正在硬起來,可以脫離自己幫助的同時,也脫離了掌控,那一瞬間他的心底既多了一份輕松,也多了一份失落。
隻是内心的傲氣讓他不會承認這點,依然面色淡定着。
江長夜搖頭:“既然我的人生我自己負責,那您就沒必要過問了。”
這軟中帶硬的回答,憋的江鑄再說不出話來。
老臉一抽,江鑄擠出一絲微笑:“好!很好!我期待你一飛沖天。”
……………………………………
躺在房間的床上,江長夜怔怔的看着天花闆。
有一件事江鑄不知道。
三分鍾的遲到是他故意的,所謂的請求江鑄幫忙走後門,也不過是他特意找的借口。
人做事,大抵是需要一些外在推動力的,尤其是你打算去爲了未來而冒險的時候……
今天的談話,算是幫江長夜徹底下定了決心。
敲門聲響起:
“長夜。”
是二嫂的聲音。
江長夜開門:“二嫂。”
林洛芝站在門口,一張珠圓玉潤的面容微笑看江長夜:“不讓我進來坐坐?”
江長夜看看外面,就見二哥江長甯正站在那裏關心的看自己。
江長夜讓開身位。
林洛芝走了進來,将房門關上,在江長夜的椅子上坐下道:“爸就是這個脾氣,你不需要這樣的。”
江長夜微微一笑,坐在床邊:“看來我剛才的表現還是有些過火,弄的你們以爲我是要離家出走,從此不認家人?不至于的。我也不過是覺得,既然要單飛,那麽怎麽飛就該我自己做主。沒必要再事事看他的臉色……和老爹吵個架,也不代表就一定是做逆子吧?隻不過你也知道,對爸這種人,你要是不來點脾氣,那是真沒法把‘我以後不聽你的’這話說出口的……我就是設法給自己壯個膽而已,誰還不需要個自我打氣了?”
林洛芝歎了口氣:“有些事,口上不說,大家心裏都明白。這個家,其實别說你,就算長甯也……”
她沒有說下去,江長夜明白她的意思。
江長夜道:“爸也是有這個準備的?”
林洛芝輕輕點頭:“他前些日子舊創複發,醫生說他撐不了多久。老四老五都還小,爸得爲他們考慮。前些日子,爸走了關系,長甯到時候會升職,我們會有新的住所,就不住在這個家了。”
江長夜明白了。
江鑄脾氣雖然臭,但是人還算清正,别看住的房子大,還有傭人,但其實沒多少油水。
這間大房子就是他最值錢的資産,多半是要留給駱紅顔和兩個小的。
所以二哥江長甯也要搬出去了,江長夜要自立,這更是好事。
對于父親的病情,他也清楚。
老毛病了,醫生早在十年前就下了死亡通知,奈何江鑄生機強大,就是不死,生生打了醫生的臉。
也正常,他是永恒序列的戰士,生機強韌,本來就擅長創造生命奇迹。
不過這次連房子分配的事都考慮了,看樣子是真的撐不了太久了——從他的道理上講,江長夜他們都已經成年,兩個小的還沒成年,也确實要爲小的多考慮一下。
至于說江長夜的工作安排,你都習慣了自力更生,那就繼續習慣一下吧,打破習慣不是好習慣嘛。
因爲早有心理預期,所以對這事大家并沒有表現出太多傷感。
這刻江長夜道:“我還有半年就畢業,到時候會搬出去。”
“要不你過來和我們住吧。”二嫂已道。
江長夜心中一暖。
在這個家裏,最關心他的首屬大姐江伴月,其次就是二哥二嫂,終究還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難得的是,無論大姐夫何陽還是二嫂林洛芝,也都待他不薄。
不過江長夜還是搖頭道:“我有自己的打算,謝二嫂關心。”
見他如此,林洛芝也不再說什麽,徑自起身:“那我先出去了,你自己好好的。”
目送林洛芝離開,江長夜心中亦是一陣五味雜陳,終究什麽也沒說,就這麽倒在床上睡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