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還有些嫌棄,他又接過了一旁小厮遞來的帕子,擦了擦剛剛碰到銀簪的指尖。
沈清辭隻覺得肺腑裏揣了一團無名火。
但眼下這情形,她又發作不得。
縱然這人就站在她眼前,眼下也不是動手的最佳時機。
她壓了壓那團火,冷靜開口:“就算我說了,你又能信幾分?”
蕭聞晏也不氣,他笑笑;“你且說說看。”
能說動秦将軍,林煜的分量自是不夠,但眼下卻又不能暴露盛庭烨和自己的身份。
沈清辭決定賭一把。
她攤手:“我已經說了。”
蕭聞晏眼神一冷,就連他身遭的氣息都多了幾分壓迫感。
沈清辭歎息道:“你可能不知道,六年前的那一場齊楚大戰裏,他曾随秦将軍出征,當時就得了秦将軍賞識和信任,而且他對這一帶又比旁人更熟悉,有了他的判斷,還有林家做靠山,秦将軍爲何不信?”
“比起破壞兩國和平所冒的風險,若楚軍當真來犯,秦将軍明明可以先發制人卻因猶豫不決而錯過了最佳的發兵時機,所擔的罪責就輕了嗎?”
論起演技和忽悠人的本事,沈清辭自诩第二,沒多少人能在她面前稱第一。
她點到即止,說多了反倒惹了蕭聞晏生疑。
在沉默了一瞬,似是斟酌她這番話裏有幾分真假之後,蕭聞晏揚眉:“你最好不要騙我,否則的話……”
後面的話他沒細說,但那一個眼神卻已經說明了一切。
沈清辭隻當眼前這一關是過了,還沒等她松一口氣,卻聽蕭聞晏道:“若隻是個林家旁支的宗子,倒沒多大用處。”
“就暫且帶上。”
這一番話顯然不是對着沈清辭說的,而是對他身邊小厮。
說完,他擺了擺手,那小厮立即轉身籌備了下去。
沈清辭看着幾人的動作,有些好奇道:“你要帶我去哪裏?”
蕭聞晏笑着緩緩吐出兩個字道:“回楚。”
這次輪到沈清辭一愣。
他在這淼川好不容易鋪開的局面,說撤就撤?
就算左右有夾擊,他也不是沒有一戰之力。
這樣直接就走,走的幹脆利落沒有半點兒拖泥帶水,倒是叫沈清辭有些意外。
不過,蕭聞晏卻并沒有要給她解釋的意思。
隻見他彈了彈手指,不知道從哪裏變出來一粒朱紅色的藥丸子來遞給了一旁的小厮。
那小厮雙手接過,轉身就要給沈清辭喂下。
見狀,沈清辭故作慌亂的後退半步。
“你要給我吃什麽?”
蕭聞晏已經回到了太師椅前坐下,他的眉峰舒展開來,語氣卻冷淡至極。
“倒也沒什麽,怕你跑路,我當然得做點兒防備,這藥暫時不會要了你的命,但若七日之内沒有解藥,必得穿腸爛肚而死。”
“你最好祈禱你夫君能趕快尋過來。”
說到最後一句,蕭聞晏嘴角勾勒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沈清辭一臉驚恐,她連連後退,“那是不是他若不來尋我,我就必死無疑?”
蕭聞晏但笑不語。
沈清辭搖了搖頭,“那你可要失策了,我在他心中可沒那麽重要。”
蕭聞晏卻不以爲然,他意味深長的看了沈清辭一眼,難得的多嘴道:“你以爲,他的蠱毒爲何會這麽迅速的蔓延至肺腑?”
毫無疑問,是因他動了情。
明知道是死,卻還是不受控制的對沈清辭動情。
所以,沈清辭對盛庭烨而言有多重要,根本不需要言語,懂巫蠱之毒的蕭聞晏最是清楚。
面對節節後退的沈清辭,他顯然已經沒有了耐性,直接朝小厮輕月揮了揮手。
見狀,輕月一個箭步上前,不由分說的捏住了沈清辭的下巴,将那藥丸子強行給她喂了下去。
沈清辭捂着喉嚨一陣幹嘔。
可那藥丸子入口即化。
她自己反倒被刺激的幹咳不斷。
蕭聞晏目光淡淡的掃向沈清辭,沒有半點兒情緒起伏道:“對我來說,你的死活無關緊要,不過,林煜送了我這麽一份大禮,我自當備一份回禮才是。”
他算無遺漏的計劃裏,卻突然生出了林煜這麽一個變故,還偏叫他獨辟巧徑調了兵來。
蕭聞晏就算是泥人也該有三分氣性,更何況,他從來都不是什麽好脾氣。
說完,似是懶得再同沈清辭多言,他一個眼神遞給了輕月。
輕月連忙上前,擡手一引,“請吧,林夫人。”
沈清辭不走都不成了。
她以爲會放她回錦繡軒,卻不曾想竟是将她帶到了一輛馬車之上。
馬車裏,還有一個被綁縛了手腳塞了布條堵住了嘴的王寶琴。
看到她上來,不能言語的王寶琴隻能紅着眼睛不停的落淚,那模樣我見猶憐。
沈清辭一邊替她松綁,一邊歎息道:“你跟着我,可算是多災多難了。”
聞言,即使已經害怕的渾身顫抖的王寶琴卻還是堅定的搖頭道:“我沒事,隻是怕會拖累你。”
沈清辭拍了拍她的手,寬慰道:“會沒事的。”
王寶琴點了點頭。
就在這時,馬車突然飛奔了起來。
兩人幾乎要被這猝不及防的動靜給甩了出去。
這馬車的門闆被人從外面鎖上,隻有一扇小窗可以看到外面的景緻,但這會兒,窗戶也已經被封死了。
這般情形,倒是叫沈清辭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恍惚感來。
搖搖晃晃間,她想起之前顧秋離擄着她和王寶琴走,用的法子也和這個差不多。
倒真是曆史在重演了。
“他們要帶我們去哪裏?”
王寶琴惴惴不安的抓着車框,她的臉頰幾乎貼着車窗的縫隙間,極力想要看清楚外間的情形。
沈清辭将馬車裏各個地方都敲了個遍,也沒找到暗格一類的地方,冷硬的馬車裏甚至連個枕頭都沒有。
她隻能選了一個盡可能讓自己舒服一些的姿勢側身躺下。
“走一步算一步吧。”
“我有些累了,先睡一會兒。”
說是累了,實則是剛剛被蕭聞晏喂的那粒藥丸子在她體内起了作用。
雖然不是立即能緻死的,但也是穿腸毒藥,所以就這會兒的功夫,沈清辭隻覺得昏昏沉沉的。
但又比昨夜中的毒輕了不少,隻是四肢乏力的很,但腦子倒還有幾分清醒。
隻是這一覺睡下去待再次醒來又不知道是多久,沈清辭打了個呵欠,做出一副困極的樣子,朝王寶琴招了招手:“反正掙紮也是沒用,不如陪我一起睡會兒吧。”
王寶琴歎了口氣,也隻得無奈的在她身邊躺下。
暈乎乎的腦子,再加上搖搖晃晃的馬車,沈清辭很快睡着了過去。
等再次睜眼,是因爲馬車急停下來,沈清辭的身子不受控制的摔向另外一邊,她的意識尚未清醒,就一腦門兒磕在了門框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疼的她直掉眼淚。
同時響起的,還有王寶琴的驚呼聲。
她也被摔的不輕,但卻第一時間來查看沈清辭的傷勢。
“青青,你沒事吧?”
王寶琴一手扶着沈清辭的胳膊,一手探向她被磕紅了的額頭。
她的眸中帶着關切,還有一絲困惑,似是不解沈清辭這樣敏捷厲害的身手,竟然睡的這麽沉。
沈清辭擺了擺手,打着哈哈道:“做了個噩夢,不曾想竟被困在了夢裏。”
王寶琴這才放下心來,“原來是做夢了,我還以爲你哪裏不舒服。”
沈清辭撐起身子坐了起來,她擡手摸到了額頭,喃喃道:“我夢到我娘了。”
身子不舒服是真的,做夢了也是真的。
她已經許久不曾夢到她阿娘了。
這麽多年過去,阿娘的模樣在她腦子裏都快要模糊了。
不曾想,在這颠簸的馬車上,竟然再一次夢到了她。
在夢裏,阿娘抱着她,坐在隻有她們娘倆才知道的小金庫入口。
阿娘一如當年那般,美麗溫婉。
而她也才是個兩三歲丫頭的模樣。
“阿菀,阿娘要去很遠的地方,以後的路,就不能陪着阿菀了。”
“阿菀要乖,要聽爹爹的話。”
“這些都是外祖父和阿娘留給阿菀的,不管前路如何,都能保阿菀一世榮華無憂。”
“我的阿菀,一定要好好的,肆意的活着。”
夢裏的一切,好似在現實中真真實實發生過似得。
她明明還是個兩三歲的丫頭,卻也知道死死拽着阿娘的袖子,哽咽道:“阿娘是不是不要阿菀了?不要丢下阿菀好不好?”
阿娘将她抱在懷裏,用臉頰貼着她的臉蛋,一遍又一遍。
“阿娘最舍不得阿菀,可阿娘還有自己的路要走。”
在夢裏沈清辭看到了阿娘離去的背影,她哭的撕心裂肺。
哪怕現在醒來,那種沉悶悲恸的心情也沒有得到絲毫緩解。
許是想的太過入神,直到有人走到車前打開了車門,沈清辭才回過神來。
“請兩位下車。”
輕月的臉出現在了車門外。
沈清辭順着他的肩膀擡眼看去,看到他身後的情形,她的心都跟着猛地一跳。
在他身後,是一望無際的荒野沼澤。
而齊國邊境是沒有這樣的地方,唯有在對岸楚國的境澤郡。
她睡的太沉,竟然連馬車上了船,又将她拉到了境澤郡都毫無察覺。
“周娘子。”
似是沈清辭發呆了太久,輕月有些不耐,又出聲提醒了一句。
她這才收回了心神,扶着車框下了馬車。
王寶琴緊随其後,待看清眼前的景物,王寶琴驚呼道:“我們這是在哪裏?”
沈清辭搖了搖頭,她的目光落在了輕月身後不遠處的馬車上。
那是一輛比她們所在的馬車更寬敞豪華的馬車。
随着車簾被人從外間挑起,還戴着面具的蕭聞晏自馬車上下來。
依然是那一身連雲紋掐絲繡邊寶藍綢袍,頭上束着嵌藍寶石玉冠,即使頂着比他本尊還稍遜一籌的臉,也沒有折損他清冷矜貴的氣質。
感受到沈清辭的目光,蕭聞晏擡頭看了過來。
他的眸底并無半點兒暖意,就連聲音都冷的很。
“請吧。”
前路是一片荒澤,四處都是坑坑窪窪的,而且還不能小看這些黑漆漆的大小水坑,若稍有不慎一腳踩偏了,整個人都會被泥沼吞噬。
在這種地方,自然是坐不得馬車的。
沈清辭掃了一眼,在場的除了她和王寶琴,蕭聞晏隻帶了八個随從。
對于他這樣的身份來說,也當真是輕車簡從了。
如果盛庭烨的計劃沒錯的話,那距離此處不遠,就該有秦将軍圍堵淼川的追兵了。
他卻還敢堂而皇之的走境澤郡回去,也難怪會帶上沈清辭這個人質了。
有她在手上,即使正面碰上了秦将軍的人,對方也不敢輕舉妄動。
不過,就這種鬼地方,就算有千軍萬馬,也奈何不了他。
除非熟悉這裏地形的人,否則再多人來,也隻能束手無策。
而且,人越多,還越容易添亂。
蕭聞晏的護衛中,有一人對此地似是極其熟悉,當先走在前面,後面的人才陸續跟上,蕭聞晏被守在當中,跟沈清辭之間隔了兩個人。
沈清辭的身體恢複了不少,但不想暴露自己有功夫在身的事實,所以一路上走的小心翼翼,又如弱風扶柳。
在她身後的王寶琴走的就更是艱難了。
一行人走了不知道有多久,眼看着天色漸暗,晚霞落在這一片荒澤之上,宛若鍍了層層金光,絢爛的叫人幾乎睜不開眼。
沈清辭微微眯起了眼睛,擡頭看向了前方的一處密林。
就在這時候,王寶琴突然一聲驚呼。
“嘶——”
沈清辭循聲轉頭看去,就見她一腳踩空,身子直朝一旁栽倒了下去。
多虧她身後的護衛眼疾手快,一把提起了她的衣領,才擋住了她摔進泥沼的去勢。
但即使這樣,也疼的她倒吸了一口涼氣。
“青青……我,我腳崴了……”
恰好幾步遠就有一片空地。
沈清辭正要開口叫蕭聞晏停下來歇息片刻,不曾想這人竟難得發了善心,主動道:“休整片刻。”
沈清辭忙扶着王寶琴找了個幹燥一些的地方坐下,又仔細查看過她的傷勢。
王寶琴咬牙扭了扭腳腕,蒼白着一張小臉道:“有點兒扭傷,但還不算很嚴重,不必擔心我。”
沈清辭拿了帕子,給她做了一個簡易的包紮,這才在她身邊坐下。
蕭聞晏就在她幾步開外的地方背對着她負手而立。
夕陽的餘晖落在他身上,他整個人都像是鍍了一層柔和的金光。
沈清辭沒話找話道:“就這樣走了,閣下甘心嗎?”
聞言,蕭聞晏淡淡一笑:“我的目的既然已經達到,成敗與否又有什麽要緊的。”
他分明是在笑着的,但這話背後的深意卻叫沈清辭不寒而栗。
此刻,她終于明白爲何蕭聞晏毫不戀戰,一旦發現了苗頭就抽身而退。
她幾乎忘了,蕭聞晏最初的目的,隻是爲了挑起戰亂。
他在齊楚邊境燒了一把火,無論這火勢如何蔓延,對他來說,都已經足夠轉移楚國的内部矛盾。
若是順利,他攻下南津關,一路南下直取雲州江南腹地。
若是中途出了岔子,就如現在這般,即使反倒被齊國圍剿,他也不甚在意,他的目的已經達成。
淼川隻是他的一個筏子。
他不在意淼川這把火燒的如何,死傷多少,甚至連平城,境澤郡楚國自己的邊境、百姓和将士的死活,他也不在意。
他隻是需要這把火罷了。
這樣一個冷血無情不擇手段的人,當真是可怕的很。
沈清辭下意識轉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林子。
雖然沒有來過境澤郡,但她也曾聽說過在境澤郡同幽冥谷交界處有一片毒物林。
據說裏面遍布瘴氣,毒物橫行,在東夷族沒落前,曾是其百寶園,尋常人幾乎不可能活着走出去。
隻要蕭聞晏進了這林子,他就安全了。
而沒有了利用價值的她和王寶琴,怕是會化作那些毒物的養料,成爲一堆白骨。
明明林子近在眼前,但蕭聞晏卻沒有立即叫人往前走了。
就在沈清辭沉思之際,那隻雪貂突然從蕭聞晏的袖口鑽出,很快爬到他的肩頭,然後吱吱吱的朝着林子叫個不停。
蕭聞晏似是并不意外,他擡手捏了捏雪貂的後領,以示安撫,但同時卻突然轉頭朝沈清辭看了過來。
随着他的目光落下,原本在他肩頭嚷嚷個不停的雪貂也轉頭看向了沈清辭。
一人一貂沉默了一瞬,那雪貂卻突然炸了毛,不但渾身顫抖個不停,還慘叫着直往蕭聞晏懷裏鑽。
沈清辭眼皮子都跟着跳了跳,直覺不好。
然而,對面的蕭聞晏卻突然笑了。
“我真傻。”
他和沈清辭之間不過幾步之遙。
兩人一站一坐,四目相對,分明還什麽都沒說,但眼神碰撞出來的冷意卻叫周圍人都爲之膽寒。
蕭聞晏居高臨下的看着沈清辭,那冷冽的眼神裏,殺意凜然。
是比之前沈清辭看到的任何時候,都還要冷。
就見他動了動手腕,露出一截紫玉佛珠。
那修長如玉的指尖輕撚着佛珠,說出來的話比隆冬臘月的風雪更冷。
隻見他嘴角微揚,一字一句道:“原來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