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辭擲地有聲。
這一次,盛庭烨終于聽進去了。
他的眼神泛起冷意,沉默了一瞬之後,才一把丢開了弓箭,别過了頭去。
雖說沒有當即要了顧秋離的命,但這一場困鬥到最後,顧秋離也不似之前那般從容不迫。
在這一次交鋒中,他亦受了很重的傷,身邊的護衛折損過半。
盛庭烨從來都是睚眦必報的人。
他擄走沈清辭兩日,雖然毫發未損,但他卻要了顧秋離半條命。
最後在盛庭烨的默許下,暗衛才放了顧秋離登船離開。
在離開之際,他一手撐着船舷,勉強撐住身子,擡眸似笑非笑的看向沈清辭:“還是那句話。”
“你若不同我去,你一定會後悔的。”
眼看着船隻漸行漸遠,确定了盛庭烨的人依她的叮囑并沒有去追殺,沈清辭才終于卸下一口氣。
她的身子一個趔趄,幾乎站立不穩。
好在一旁的王寶琴反應夠快,要來扶她,卻被她擠眉弄眼的一個小表情給暗示了回去。
她掃了掃一旁的盛庭烨。
然而,人家卻根本不看她,在暗衛收隊之後,他轉身便走。
沈清辭的“苦肉計”不成,隻得又跟上去了一步,低聲喚道:“夫君。”
盛庭烨還是沒理她,徑直往馬車的方向走。
沈清辭就知道,這次他是真的生氣了。
她頓住了步子,正不知所措間,卻見已經走出去幾步的人突然背對着她,朝她伸出手來。
沈清辭頓時心生歡喜,連忙跟了上去,将手覆在了他的掌心上。
十指緊扣的一瞬間,剛剛還傲嬌着不肯看她一眼的人突然一轉身,手中力氣驟然加大,一把将她擁進了懷裏。
“姜玉菀。”
“你好大的膽子。”
盛庭烨的下巴抵着她的發頂,咬牙道:“你怎麽敢的!”
“這世上沒有什麽東西值得你用身家性命去交換。”
一個月七,一個王寶琴,哪怕再加上一個他,都不行。
這還是兩人表明心迹之後,盛庭烨第一次連名帶姓的叫她名字。
可見,是真的氣得狠了。
這讓沈清辭想到她之前養的那隻叫煤球的黑貓,氣炸了毛的樣子。
她心中酸澀又感動,忍不住擡手回抱住了他的腰身,柔聲哄道:“我又不是個愣頭青,你信我,總是有分寸的。”
她不說這話還好,話音才落,盛庭烨突然松開了她。
“有分寸?”
“你可知楚國現在國情如何?”
“你可知你身上所帶的秘密一旦宣揚出去了,意味着什麽?”
“你可知道,顧秋離是什麽人,又要擄你去做什麽?”
一連串嚴厲的話劈頭蓋臉的朝沈清辭砸下。
她還從未見過盛庭烨這般失态的模樣。
她動了動唇,就要開口解釋,盛庭烨卻轉身便走。
可還沒等走出半步,他的身子突然虛晃了一下,突然就倒了下去。
沈清辭低呼了一聲,一個箭步上前,要扶住他,卻忘了自己身上被顧秋離下了藥四肢乏力。
眼看着兩人齊齊摔了下去,還是距離他們最近的流雲眼疾手快,接住了兩人。
事後沈清辭才知道,這兩日她被關在顧秋離的黑馬車裏,盛庭烨的日子同樣不好過。
知道顧秋離最有可能走淼川,接到消息的時候已經過去半日功夫的盛庭烨,爲了能在淼川攔住他們,他不惜以重傷之身淌過冰河抄近路。
一路上甚至連口水都沒顧上喝,才堪堪的趕在了他們前面到達淼川碼頭。
上一次他本就傷得極重,這一路豁出性命的趕路,幾乎又要了他半條命。
當沈清辭解開他衣襟,看到爲了淌過冰河而被泡得發白潰爛的傷口,那一瞬間,她幾乎泣不成聲。
他是真的不要命了。
這一路憑借着一口氣撐着,總算從顧秋離手上救下了人,盛庭烨心頭緊繃的那根弦這才松開,人就再也堅持不住了。
這一夜,他發了高熱,整個人燒得神志不清,口中卻還不時呓語着她的名字。
沈清辭不眠不休的守了他三天。
這三天裏,她也體會了一把盛庭烨追着她而來的這一路的焦灼和不安。
等到第四天,他的高熱退了,人也暫時撿回了一條命,沈清辭才感覺自己也跟着活了過來。
盛庭烨人還未醒,放下心來的沈清辭因爲累極,趴在他床邊就沉沉睡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等再次睜眼,發現有人在捏她耳垂。
而她人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被他抱上了床,此時就靠在他懷裏。
沈清辭想着他胸口的傷,下意識就要掙紮着起身,卻被他一把按下肩頭。
“菀菀。”
燒退之後,盛庭烨的聲音依然沙啞得緊。
他抓了她指尖在手,用他自己的額頭貼着她的,歎息道:“我要拿你怎麽辦才好?”
他的語氣似無奈,似怅然,也似帶着無限制的寵溺。
唯獨沒有氣和惱。
沈清辭微微松了口氣,她原本還憋了一肚子哄人的鬼話,他既然不氣了,她倒是省了。
不過,有了前面直接将人氣暈了的教訓,這次沈清辭換了個話頭。
“你是知道我外祖父身份的,所以,從在青州的時候,我便想着要去一趟楚國。”
“不管怎樣,也想查明當年的真相,我想,或許我爹明明安好卻不願意露面,也跟這個也有關。”
“反正也是要去楚國的,我想着有顧秋離這麽一個踏闆遞到眼前,正好也可以将計就計。”
然而,盛庭烨卻并不怎麽買賬。
“去楚國不是不行,我可以陪你,但你若落到顧秋離手上,生死難料,要讓人如何安心?”
眼看着他又要氣上了,沈清辭連忙往下順毛:“我也不是全然沒有把握。”
“還有一個人,你不知道。”
說着,沈清辭眨了眨眼睛,低聲道:“那日在雪松林,我在決定同顧秋離走的時候,其實有聽到了熟悉的三聲唿哨。”
乍聽似鳥叫,但卻并不是。
那是她曾經同流蘇約定的暗号。
也就是說,在她被擄走的這一路上,流蘇一直在暗處。
若她真有不測,她相信流蘇一定會出手。
隻是,她當時不知道流蘇是一直藏在暗處保護她,還是追蹤着顧秋離而來。
這一路上,流蘇雖未現身,但沈清辭有種強烈的直覺,他一定在。
說起流蘇來,沈清辭腦子裏浮現出那張粉雕玉琢的娃娃臉來。
她老母親似得感慨道:“流蘇長大了啊。”
倒也不是長大了,而是人家本來就不是個孩子。
因爲練了東夷族的功法秘術,才會童顔永駐,而且身子也停止了生長。
當初也是身受毒物的影響,刺激了腦子沒了記憶,才會傻呆呆的将她認做了娘親。
而且一口一個“娘”叫得好不親近。
事後他清醒以後再想起來,那種頭皮發麻的程度,應該跟沈清辭才知道他并非孩童甚至年齡應該在她之上更爲甚之。
也不知道爲什麽當初他和秋娘會先後不告而别,而如今又怎會突然出現在她或者說是在顧秋離身側。
但沈清辭能感覺得到,他們對她沒有惡意,甚至還在保護她。
隻是不知道後來流蘇是不是又追着顧秋離去了。
沈清辭也試着去空曠或者無人處喚過他,可沒有半點兒回應。
而且,盛庭烨手下的暗衛也已經探查過了,肯定的告訴她,她身邊沒有人暗中跟着。
這讓沈清辭甚至都生出一種自己之前是聽錯了暗号,或者她強烈的感覺是出了偏差的自我懷疑。
想到這些,她不免有些出神,都沒有發現盛庭烨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半靠起身子,垂眸看她。
待回過神來,沈清辭才驚覺他盯着自己有一會兒了。
畢竟前腳才惹了他,這還沒有完全安撫好他的情緒,有些心虛的沈清辭柔聲甜甜喚道:“夫君。”
盛庭烨面上還帶着幾分病弱狀态下的蒼白,但依然難掩其俊美出塵。
那抹蒼白病态反倒多添了幾分讓人動容的病嬌羸弱之感。
往日聽到這一聲f“夫君”,他嘴角勾起的笑容幾乎都要壓不住了。
此時,他也在笑,但那笑意卻讓沈清辭有點兒心虛。
直覺危險的沈清辭連忙轉移話題道:“對了,你貿然離開雲州,不會有什麽事吧?”
畢竟那邊在最關鍵的時候,怎麽能離得了人。
她也知道盛庭烨在乎她,他不顧性命抛卻了雲州直奔她而來,還是讓她動容不已。
“無妨,有林雲峥。”
聞言,沈清辭恍然,已經做了冤大頭的林雲峥現在連傷都養不成了就要被拉起來幹活。
她在心裏默默替林雲峥點了根蠟。
見她還在走神,盛庭烨一手撐着下巴側躺着看向沈清辭,一手勾着沈清辭的下巴,似笑非笑道:“夫人牽挂的人倒還不少。”
“前面一個兄弟便也罷了,現在還多出來一個兒子。”
盛庭烨自然是知道流蘇的情況的。
這兒子并非親兒子,但見沈清辭提起流蘇時候走神的模樣,他就忍不住磨牙道:“将來還會有什麽呢?”
沈清辭:“……”
明明兩人一起蓋着厚厚的被子,身側是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滾燙溫度,她怎地無端端感覺後背有些發涼?
求生欲極強的沈清辭連忙讨饒道:“哪裏還有别的什麽,夫君想多了。”
盛庭烨勾着沈清辭的下巴尖兒,突然湊近了些許。
指尖上細膩柔軟的觸感讓他喉頭發緊,身上除了傷口的疼痛,那蠱毒又一次跑出來作祟。
他毫不在意,湊上前去,灼熱的呼吸噴灑在沈清辭面上,隻聽他聲音低沉道:“是嗎?”
沈清辭點頭如搗蒜:“是的!”
對上他那幽幽的眼神,沈清辭的手指都不知道該放在哪裏,生怕碰到了不該碰的地方讓他把持不住。
眼看着他越湊越近,一聲咕咕聲突然在兩人之間響起。
“咕……咕咕噜……”
剛剛還沉浸在暧昧氣氛中的兩人齊齊一怔。
那咕咕聲又響了起來,沈清辭才反應過來,是她的肚子在叫。
她這幾天哪裏有什麽心情吃飯,現在眼看着盛庭烨脫離了生命危險,她的肚子才終于感覺到餓了。
雖然尴尬,但被這一聲實在是不合時宜的咕咕叫打破了剛剛的暧昧,沈清辭突然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咕咕咕……”
她一笑,肚子叫的更歡了。
已經快要羞的無地自容的沈清辭:“……”
這次換做盛庭烨一聲輕笑。
但旋即,就像是有所感應似得,他的肚子也跟着響了一聲。
“哈哈哈哈哈哈!”
本來還在窘迫和憋笑之間努力克制的沈清辭再控制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
兩人相擁着,笑做了一團。
等鬧夠了,盛庭烨才起身叫了人送來了飯菜。
沈清辭食欲大增,一頓風卷雲殘,吃得痛痛快快。
但餓了太久,一下子吃得太飽了也不見得是什麽好事。
别的不說,胃裏開始撐得難受。
沈清辭想出去走走,消消食。
盛庭烨身子孱弱,且他昏迷的這幾日已經擠壓了一大堆線報等着他做出指示,沈清辭拒絕了他要陪他出去走走的提議。
她轉身拉了王寶琴出門。
這次這一番經曆對王寶琴來說,也無疑是一場新生。
雖然顧秋離的解藥隻給了她半顆,但還在能維持一個月。
之前流蘇中了同樣的蠱毒,而且還更嚴重些,都被盧奎給救治回來了。
而且,他也将法子毫無保留的交給了楊大夫,隻要等他們回了雲州,即刻就可以叫楊大夫替王寶琴診治。
沈清辭算起之前救流蘇的時間,應該是綽綽有餘。
他們所住的客棧離碼頭不遠。
沈清辭同王寶琴并肩轉去了碼頭。
看着悠悠江水,和來來往往的船隻,沈清辭感慨着:“咱們真是一天一個境遇,一天一個光景呢。”
王寶琴深以爲然。
她轉頭看向沈清辭,無比感激道:“若沒有王……”
一句王妃就要脫口而出,她才意識到這是人來人往的碼頭,王寶琴連忙改口道:“若沒有青青竭力維護,我早就死了八百回了。”
“謝謝。”
這個字眼她已經說了無數次,可除此之外,她再找不到别的能表達自己心情的。
沈清辭微微一笑,不以爲意道:“若真要謝我,就幫我守住這些日子以來看到的,聽到的秘密。”
“這是自然!”
王寶琴想都沒想,斬釘截鐵道:“我絕不洩露半個字出去!”
說完,兩人相視一笑。
恰有清風徐來,吹起沈清辭的裙擺,讓本就容貌出衆的她越發姣姣若雲中仙子,看呆了不遠處那雙垂涎已久的眸子。
沈清辭原還沒注意,等她一回頭,就對上那雙讓人不太舒适的目光。
“姑娘,這是要去哪裏啊?”
那人一身素白長衫,外罩着雪狐大氅,朝沈清辭走來。
模樣氣度倒還算的上是端正俊逸,但那眼神實在是讓人很不舒服。
沈清辭明明的襦裙外還罩着兔絨夾襖,卻有種在他面前沒穿衣服的不适感來。
她本不想搭理,拉着王寶琴就要回客棧,那人卻又眼巴巴的貼了過來。
“在下孫知禮,我瞧姑娘面生得緊,想必應該不是淼川人士,在這裏我最是熟絡,姑娘要去哪裏,我或許可以帶路。”
名爲知禮,可他這貿然的搭讪且不依不饒的行爲卻是半點兒也算不上有禮。
沈清辭頓住了步子,冷眼看了過去。
“孫知禮?”
她的眼神冰冷,眸中并無半點兒情緒起伏,本是要打發了他去。
不曾想,卻叫孫知禮誤以爲她是聽到他的名頭,動了念想。
他忙上前一步,拱手道:“是,在下正是淼川孫家正房嫡次子,孫知禮。”
沈清辭原本要開口攆人的,聽到他這後半句介紹,反倒讓她頓了頓。
她留意過關于淼川的消息,就在盛庭泾剛來雲州那會兒,她猜測盛庭泾可能會來淼川截殺盛庭烨,便對淼川多做了些了解。
所以,對淼川孫家當然不會陌生。
雖是商賈之家,但卻是淼川一霸。
他們的産業遍布淼川各地。
淼川一帶的勢力原是屬于京城王家的旁支,同淼川孫家有着姻親往來,所以當地的官府自然是同他們勾結在一起,沆瀣一氣。
不僅如此,現在的孫家嫡女,也就是眼前這流裏流氣的孫知禮的長姐孫知微,遠嫁了楚國劉家。
而劉家,是楚國第一皇商。
有了這層關系,孫家的生意越做越火,而且幾乎獨霸了淼川這一帶同楚國的商貿往來。
之前和顧秋離在茶樓裏聽的那嘴閑話,那個才從楚國送了一車皮草回來的糙漢子,也是在爲孫家做事。
雖說是強龍不壓地頭蛇。
但對這樣的無賴,沈清辭還是不懼的。
隻是想到他的身份,她倒是有了别的想法。
所以原本要不留情面攆人的話到了嘴邊,卻轉而變成了:“不必了,我和我夫君就住在前面客棧。”
隻是表明了自己已爲人婦的事實,婉拒了他的心思,并未落他顔面。
聽到這話,倒是孫知禮蓦地一怔,“姑娘成親了?”
沈清辭擡手将鬓邊的一縷碎發别在耳後,淡淡道:“是的,不明顯嗎?”
沒有丫鬟給梳頭,她自己隻是随便的用發簪挽了個已婚女子的發髻。
但她這般妍麗的容貌,哪怕不施粉黛,哪怕不用任何寶钗環佩做點綴,也依然難掩其昳麗絕色。
孫知禮剛剛隻顧得被她的容貌吸引,都沒注意到她挽起了婦人的發髻。
聽到這話,他眼神一暗,卻并不願意就此死心,而是嘲笑道:“外邊風大浪急,你家夫君倒是舍得讓你出來吹這冷風。”
聞言,沈清辭擡眸看向他。
準确的說,是透過他的肩頭看向不遠處正朝這裏走來的盛庭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