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庭烨已經又戴上了那半張銀質面具。
雖然隻着一襲靛藍常服,濕漉漉的長發披散在肩頭,還在往下滴着水珠。
但哪怕遮住了面容,隻露出了那一截精緻的下颚,也不減他半分風華。
“先生。”
“張公子。”
盛庭烨同月七點了點頭,兩人見了禮。
此時,站在月七身後的姚清阮在看到盛庭烨的時候微微一怔。
她的目光鎖在盛庭烨那半張銀質面具上。
“城表哥,這位是?”
月七轉頭,從容解釋:“這位是我請來的張先生。”
姚清阮皺眉看向盛庭烨:“張先生可是遂州人?”
盛庭烨已經走到了沈清辭身邊,聞言,他轉頭淡淡掃了一眼姚清阮,語氣平靜無波道:“在下京城人士。”
說完,盛庭烨已經扶着沈清辭的手托住了她半個身子:“夫人,外面冷。”
他看向她目光深情缱绻,動作溫柔妥帖,仿似将她當做了珍寶一般。
看的沈清辭都忍不住在心裏驚歎這人的演技。
沈清辭配合着應了一聲,就要由着他攙扶着回屋。
卻在這時,之前看起來端方得體的姚清阮突然上前一步。
她的目光迅速掠過被盛庭烨半攬着的沈清辭,最後仰頭看向盛庭烨,急急追問道:“那先生可曾去過遂州?”
盛庭烨神色冷淡,但語氣笃定道:“從未。”
得到答案的姚清阮身子一僵,嬌俏的面容上劃過一抹說不出是落寞還是怅然的神色。
“清阮表妹。”
月七的聲音将她拉回了現實,姚清阮有些尴尬的笑了笑:“沒什麽,隻是看到這位張先生,我突然想到曾經在遂州遇到的一位故人。”
“既然先生沒有去過遂州,那想必是我認錯了。”
她幾不可察的歎了口氣,遂轉頭看向月七:“城表哥既然有事,我就不叨擾了。”
言罷,她禮數周全的朝衆人點了點頭,這才帶着丫鬟婆子離開了客棧。
客棧大堂瞬間又空了下來。
沈清辭雖然心有疑慮,但并沒有表現出來,隻乖巧由着盛庭烨攙扶着,回到了房間。
月七已經屏退了底下的人,也前後腳的跟進了房間。
沒有外人的情況下,盛庭烨才取了面具,随手擱在桌上。
他們談起了雲州現在的局勢以及張家的狀況,還說了一些沈清辭聽不懂的暗語。
沈清辭在一旁默默的等着,等到月七離開,她才好奇問道:“你去過遂州?”
剛剛看姚清阮的眼神,顯然做不得假。
盛庭烨轉頭掃了一眼那半張銀質面具,“不曾。”
“這面具之前是月七的。”
月七戴着這面具,替盛庭烨在雲州到遂州這一帶執行任務。
現在月七成了“張錦程”,盛庭烨則取代了月七之前所扮演的角色。
沈清辭恍然:“所以,那個在遂州救下姚清阮的,是月七?”
盛庭烨翻閱着手上的密函,頭也不擡道:“或許。”
這倒是有意思了。
明明姚清阮惦記着的恩人就在眼前,可月七偏偏被困在了張錦程的身份裏。
不能說,不可說。
沈清辭覺得,戲文裏都沒有這麽造物弄人。
她正要同盛庭烨說道兩句,卻見盛庭烨那好看的眉峰突然皺起。
他的目光正落在一張地形圖上。
沈清辭才要開口,卻見他突然轉過頭來,神色難得的帶着幾分凝重道:“明日你随王家的船隊先回青州。”
沈清辭眼皮子都跟着跳了跳。
“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
之前都好好的。
盛庭烨起身走到窗邊,擡手才撐窗蒲,外面肆掠的風雪瞬間席卷了進來。
沈清辭被冷得一哆嗦。
好在盛庭烨很快便又給關上了。
“這雪一時半會兒不會停。”
“若再繼續下上半個月左右,将會是一場災難。”
屆時,漓江結冰,大雪封山。
今年本就遭了一場水災,百姓缺衣短食,再來這樣一場雪災……
雲州這一帶的情況不容樂觀!
光是一個雲州城就有數十萬百姓。
張家又在這一帶的某處養了私兵,在這種極端的情況下會做出什麽?
誰都難以預測。
張家應該也是料到了這樣的困境,才又派了張錦程去青州籌集了錢糧。
可那點兒東西,對軍隊來說,怕是杯水車薪。
更何況,到時山路被阻,渡口被封,雲州成了一座孤城,一旦盛庭烨在這裏的消息暴露出去……
沈清辭的心也跟着提了起來。
“殿下打算如何?”
盛庭烨轉頭,目光落在案幾上他剛剛放的地形圖上。
他堅定的眼神已經說明了答案。
越是這樣,他越要留下來。
若雲州生變,他能在第一時間想辦法控制局勢。
若萬幸沒有生變,也能趁此機會找到張家的突破口。
不管是出于責任還是爲他今後鋪路,他都不能走。
“那我也不走。”
沈清辭沒有半點兒猶豫。
她總不能心安理得的享受着甯王妃的身份帶來的好處和方便,遇事卻成了縮頭烏龜。
且不說她從不做逃兵,既然跟盛庭烨搭在了一條船上,自然是該同進退的。
而且,若那封密信是真的,阿爹也有可能留在雲州。
盛庭烨微微蹙眉,不贊同道:“你留下隻會讓我分心。”
沈清辭隻想留下來,一時間竟沒注意到盛庭烨這句話裏含着的深意。
她據理力争:“我也可以爲王爺分憂。”
說着,沈清辭轉了轉還有些疼的腳腕:“再過幾日,我的腳傷就好了,就算幫不上王爺什麽忙,也能做到自保,絕不會拖累王爺。”
“相反,王爺若将我送去青州,我擔心這邊的局勢,說不定關心則亂,還可能做錯了事,到時候擾了王爺的大計可怎生是好?”
總是一句話,她絕對不走。
說完,沈清辭仰頭看向盛庭烨,一臉堅定。
盛庭烨原是想說什麽,突然有敲門聲響。
流雲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公子。”
盛庭烨應了一聲,流雲這才推門進來,送了一封密函之後,便垂首站在一旁不動了。
盛庭烨看過那密函,一貫喜怒不形于色的黑眸中,翻湧起了一層怒意。
在沈清辭帶着疑惑的目光下,他擡手指了指地圖上的某一處。
沈清辭順勢看過去,是距離此處約莫五十餘裏的千窟嶺。
沈清辭來雲州之前,曾看過這一帶的風土人物志。
據說,這千窟嶺連綿數百裏,而且地勢頗高,可抵外敵,易守難攻,是雲州城的一道天譴。
盛庭烨的手指落在千窟嶺的某一處。
“這裏。”
沈清辭皺眉:“張家屯兵的位置?”
盛庭烨卻搖頭:“是赤鐵礦的位置。”
話音才落,沈清辭蓦地睜大了眼睛。
之前原本還有一些想不通的點,在這一瞬間都串聯了起來。
在大齊,明令“鹽鐵官營”,嚴禁私開售賣鹽鐵礦。
而雲州,并沒有官家的鐵礦。
所以,這一處赤鐵礦,是張家私自據爲己有的。
也正是因爲在這一處發現了赤鐵礦,所以張家才遣了張宗耀過來,在這裏開礦,冶鐵。
之前沈清辭還在想,張家若隻是屯私兵,那需求量大的兵器該從何而來。
原來竟是這樣。
有兵,有武器,剩下唯一需要操心的是錢糧。
所以,盛庭泾才把目光放到了姜家頭上。
利用這姻親,将姜家王家的财産據爲己有不說,還可以利用王家名下的鋪子,商船,甚至打着王家的名号,陸續從各處搜集采購所需的軍需。
一個赤鐵礦已經讓沈清辭意外了,沒想到盛庭烨接下來的話,幾乎讓她窒息。
盛庭烨将那密函遞給沈清辭。
“你可知,那些礦工從何而來?”
沈清辭搖頭,目光已經落在了那密函之上。
盛庭烨的語氣清冷卻帶着一股肅殺之氣。
“一開始是張家的家奴,後來人手不夠,就從各處拐賣了人口,今年,他們趁着江北水患,百姓流離失所,羁押了數千民衆在千窟嶺當牲口用。”
這裏面不乏老人,孩童。
江北水患,對上,他們貪墨了赈災的銀子,對下,竟對那些難民無所不用其極。
因爲水患,本就死傷無數,正好成了他們的擋箭牌。
光是看到密函上的隻言片語,沈清辭就已經被壓抑得透不過氣來了。
之前是爲情爲義才要留下來,眼下就憑着她這一腔怒火,沈清辭恨不得一腳将這顆毒瘤踩爛了。
盛庭烨之前奉旨查江北貪墨案就已經有所察覺。
但奈何張家在雲州這一帶盤踞太久,很難找到突破口不說,還容易打草驚蛇,牽一發而動全身。
所以,他隻能徐徐圖之,好在沒有等太久,月七順利的取代了張錦程。
有了月七這個内應,再加上這一次張家急需糧草,才會露出諸多破綻。
對上沈清辭幾乎要噴火的眸子,盛庭烨知道,這樣一來,她更加不會走了。
他擡手給她倒了一杯茶。
“你若實在不願回青州,眼下倒是有一件事需得你去辦。”
知道他不會攆自己走,沈清辭雙眼一亮。
“何事?”
盛庭烨端着茶盞在手,看向沈清辭的目光沉沉:“你可還記得平西郡王,林雲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