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斯利特拉特酒店。
埃弗裏.紮西抽着煙,聊着電影。
他很欣賞這個後輩。
這是一個别具一格、擁有才華、更敢于向傳統電影拍攝手法發起挑戰的後輩。
他帶着他見了很多柏林的朋友、評委、也跟很多片商聊着《山那邊那條狗》的版權。
但,很遺憾,《山那邊那條狗》的市場反饋并不算好。
除了剛開始一個星期内因爲熱度而滿座以外,接下來上座率越來越低,終于瀕臨下畫。
在整個【柏林國際電影節】裏面,它的展映總票房排在墊底的位置。
這是一個令人失望,而又殘酷的現實。
但挺正常。
很多時候……
一些特立獨行的藝術并不被大衆所接受。
除非是真正的熱愛、或者有某種精神怪癖、亦或者是抱着獵奇的心理。
否則,沒多少人願意代入一條狗的視角,看着這個枯燥的華夏鄉村。
“藝術家總是孤獨的,我們不能因市場而否定它的價值……五年,十年,或許,有人會真正地認識到這部電影的精彩……”
透過達斯利特拉特酒店的窗戶,能看到遠方喧嚣的【柏林國際電影節】會場。
密密麻麻的行人如蝼蟻一般,在下方湧動。
這是一種站在高處的孤獨感。
畢飛宇倒對《山那邊那條狗》這部電影的反饋并不覺得失望。
它能入圍柏林,能展映,并被無數人所知曉,認可,并且回本……
一切的一切,都如一場夢。
但這場夢,差不多可以結束了。
人不能總沉湎于過去的輝煌、或失敗當中……
總要朝他走一步的。
他看着手裏《七日殺》劇本,心中醞釀着說辭。
就在這個時候,敲門聲響起。
畢飛宇站起來開門。
他看到伊蓮帶着精美的禮物,出現在了門口。
他的身後,站着張勝露着笑容,對着他點點頭的張勝。
他連忙将兩人迎了進來。
本來想跟埃弗裏.紮西先介紹張勝,卻沒想到伊蓮拿着禮物,朝着埃弗裏.紮西的方向走去。
埃弗裏.紮西将煙掐滅,看着這個小姑娘,眼神錯愕。
“埃弗裏.紮西先生,您好!我叫伊蓮,是【賽魯】電影院的負責人,非常感謝您,能在我們【賽魯】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幫了我們一把……”伊蓮看着埃弗裏.紮西,整個人仿佛鼓足了勇氣,用激動的聲音說出了這番話。
埃弗裏.紮西站了起來,表情嚴肅地伸出了手:“伊蓮小姐你好,很高興見到你。”
窗外,透着溫暖的陽光。
陽光中,埃弗裏.紮西跟伊蓮握了握手。
【賽魯】電影院。
一個很久遠的名詞。
那是埃弗裏.紮西的第一部電影《采茶女》上映的日子。
那一年,【賽魯】電影院門口沐浴着夕陽般的餘晖。
餘晖中,川流不息的街口人山人海,散發着鮮花的芬芳中,掌聲如雷鳴般響起。
青年的埃弗裏.紮西走進了【賽魯】,走向了夢想……
時隔多年……
那段記憶似乎依舊清晰。
那是埃弗裏.紮西的美好記憶之一。
《采茶女》的輝煌,讓埃弗裏.紮西踏上了巅峰,享受着無數來自國際上的贊譽。
但……
【賽魯】卻漸漸走向了沒落。
第二年,埃弗裏.紮西聽到那家電影院被變賣的消息。
他短暫地疑惑,但繁忙的工作卻沒有讓他沒有多大的感觸。
後來,跟它有關的消息越來越少,少到埃弗裏.紮西都隻有在回憶中,偶爾想到那場首映,但卻偏偏想不起那家電影院叫什麽名字。
如果不是畢飛宇前些日子詢問他,能不能在法國找一家即将倒閉的電影院的時候……
他突然想到了【賽魯】。
房間裏。
看着伊蓮的模樣,埃弗裏.紮西笑了起來:“很高興聽到你們【賽魯】還活着,并即将煥發新生的消息,坐吧。”
伊蓮點點頭,跟着張勝坐在了埃弗裏.紮西對面。
埃弗裏.紮西看着伊蓮,不可避免地問起了【賽魯】這些年的情況。
從伊蓮非常低沉的聲音中,他聽到了【賽魯】的後續故事。
嗜賭的祖父、苦撐着很努力卻撐不住【賽魯】頹敗的父親,見證着一家家關門,無能爲力,卻又不甘心的伊蓮……
埃弗裏.紮西耐心地聽着。
往昔的記憶一幕幕地在腦海中浮現,他見證過【賽魯】的短暫繁華,也看到了他們的落寞。
他至今,腦海中還殘留着【賽魯】第一任老闆那憨憨的真誠笑容,依稀間,竟能在伊蓮臉上看到幾分輪廓。
看着伊蓮,埃弗裏.紮西心中敬佩。
他能感受到這個小姑娘的不甘心和倔強。
但關于【賽魯】的故事,也并不全是灰色的。
伊蓮也講【賽魯】的近況,聊到了那部《那年盛夏》,聊到了她去了一趟華夏,并認識了一些志同道合的人。
伊蓮聲音很真摯,充滿着感情。
埃弗裏.紮西點點頭:“【賽魯】能活下來,它會在伱手中,變得更加輝煌……”
“埃弗裏.紮西先生,在這裏,我再次對您說一聲感謝,如果不是您給的一次機會,【賽魯】不可能重生,爲了表達我心中的謝意,我特地給您準備了禮物……”
伊蓮雙手捧着精美的禮物,遞到了埃弗裏.紮西手中。
埃弗裏.紮西接過沉甸甸的禮物看了一眼。
那似乎是一款定制的手機。
禮物的封面,是他電影【采茶女】的劇照。
他下意識地打開了盒子,他看到了一張老照片。
那是《采茶女》剛上映,他和【賽魯】老闆合照的照片……
看着這張照片,不知怎的,他的心髒微微地顫了顫。
更多的記憶湧現……
這一刻,他仿佛回到了幾十年前的那個夏末,那個懷揣着夢想的青年,那個露着笑容的老闆。
他将照片小心翼翼地拿出來,泛黃的照片,居然讓他眼眶都微微有些濕潤。
看到這張照片,伊蓮也愣了愣,她看向張勝。
他是從哪裏拿到這張照片的?
張勝面對伊蓮的目光,隻是微笑。
這些天……
李彬等人在翻修【賽魯】,然後發現了一個老盒子,那個老盒子裏有一些照片,通過伊蓮母親的話,他們知道那是《采茶女》上映時候的照片。
他突然覺得,自己可以利用這些照片,做一些事情。
“埃弗裏.紮西先生,我希望,我們【賽魯】可以從我這一代開始,繼續跟您保持着友誼與合作……”伊蓮的聲音響了起來。
埃弗裏.紮西聽到聲音以後全身一震,然後擡頭看着伊蓮。
伊蓮表情很認真。
他點點頭。
懷念、感動、激動……
複雜的情緒交織,一瞬間讓他說不出話來。
短暫的沉默,他目光看向了張勝。
這個跟伊蓮一起進來的華夏人。
“埃弗裏.紮西先生,這位是張勝先生,他是我的伯樂,我曾反複跟您提過,并且非常推崇的那個人……”
畢飛宇反應過來,連忙介紹着張勝。
“你好!”
“埃弗裏.紮西先生,你好!”
“張勝先生,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是【南加州國際電影金像獎】的幕後策劃者吧?”
“是的。”
張勝伸出手,露着笑容。
埃弗裏.紮西看向張勝,隻是默默地點點頭,并沒有跟張勝握手。
興許是因爲他被強行“邀請”到【南加州國際電影金像獎】當評委,又因爲【南加州國際電影金像獎】做得實在是很爛,所以他對張勝這個幕後策劃者沒有任何的好感。
覺得那就是一場騙局。
“埃弗裏.紮西先生,您似乎對我有所芥蒂?”張勝縮回了手,并沒有感受到尴尬,而是一直露着笑容。
“很抱歉,我感受到你身上有一股資本的惡臭感……”
“埃弗裏.紮西先生,我很想贊同你的話,我也覺得我有一股資本的惡臭感,所以,對這一次能見到您,我感到很忐忑……”
埃弗裏.紮西很突兀。
畢飛宇一度都覺得刺耳。
但張勝始終很坦然地露着微笑,不卑不亢地點點頭,保持着紳士的風度。
張勝的話真的聽起來很舒服,特别是真誠到骨子裏的眼神、令埃弗裏.紮西一時間不知所措。
“埃弗裏.紮西先生,很抱歉,【南加州國際電影金像獎】讓您擁有一段不算美好的回憶,但于我而言,卻是一種榮幸,更是命運的轉折點……”
“……”
“很多年前……我一直非常熱愛電影,我也曾想過,有一天,我能成爲一名演員,或者是一名導演,這是我的夢想……”
“……”
“但,并不是人人都有追求夢想的權利,我生于一個貧困的家庭裏,我沒見過鋼琴,也沒見過吉他,除了黑白電視以外,我甚至很少能看到一場完整的電影……”
“……”
“後來,我上初中了,我看到了吉他,看到了鋼琴,也看了一場令人驚豔的電影,從那一刻起,我看到了我心中對藝術的渴望……”
“……”
“我曾幻想過有一天,我能站在舞台上,讓萬衆矚目,我也曾努力寫過劇本,寫過小說,我從未放棄過我的夢想,也曾經覺得我這輩子,就是爲夢想而生的……”
“……”
“但,人終歸是要吃飯的,我在這個世界上,沒有父母,沒有親人可以依靠……”
“……”
“我得活着,我做了一些投機取巧的事情,我賺了一些錢,我開始沾染上了些許資本的惡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