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了足有一盆水後，史義這才倒在岸上喘息。
史義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會有這麽一天，會有差點淹死在河裏的這一天。
不知道昏睡了多久，終于悠悠醒來後，史義望着西下的日頭，他順着江岸朝着西方邁着盤跚的步伐走去，好不容易在天黑之後才走回到了大營裏。
史義一回到大營，一幫子弟兄立即圍了上來，大家七嘴八舌的說着各自的事情，鬧得史義的腦子嗡嗡直響。
“别吵！”史義大發脾氣，他大喝一聲，四周終于安靜下來了。
“一個一個的說。”史義對着四周的人暴躁的吼道，他伸手随意指着一個人，對着他吼道：“你先說。”
那人見到史義指到了自己，立馬問道：“二當家，幫主回來了嗎？”
幫主……
這事，史義不知道該如何對兄弟們講述。
……
朝廷的船隊到達和州後，一分一毫都沒耽擱，從第二天開始就對海鲨幫在三天裏發動了三次猛攻。
水戰并不像是陸戰，它的節奏并沒有麽快。兩艘船在水上獨鬥，可以打一天都不分勝負。
水戰的節奏之所以慢，是因爲大家都打得很謹慎，不像陸戰那樣可以先試探着沖幾把碰下運氣。
這裏的緣由在于，水戰一旦打輸了，滿船人員的陣亡率接近于100%。
朝廷在三天裏發動三次猛攻，并不是說前兩次是試探，而是江面上隻能同時擺下這麽多船了。
這三天裏出動的船，全部都是倭船。
誰都看得出來，朝廷就是把倭人當做炮灰使用，這點海鲨幫的人知道，朝廷的人知道，甚至倭人也知道。
然而這些倭人也不知道是吃了什麽迷魂藥，明知如此，依然是悍不畏死地朝着海鲨幫源源不斷地撲過來。
霹靂彈和猛火油，這兩個海戰利器在江面上的水戰之時，局限性就被放大了。
海戰之時，船隻的活動空間幾乎可以看做無限大，射程更遠的大彈弓占據了絕對優勢。
但是在江面上作戰，迂回空間是有限的，加上霹靂彈和猛火油的消耗過快，實際上從第二天開始，海鲨幫和黑冢船隊之間就已經進入了跳幫戰肉搏。
……
在以前，跳幫戰是海鲨幫的弱項，畢竟水性和操船能力，那些幫衆是從小到大就學會了的，但是練武，這可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事情。
好就好在，誠王發布了招賢令了後，大量的江湖武林人物來投奔誠王，其中很大的一部分武林豪傑加入了海鲨幫。
随後，這些投靠誠王的江湖人物對比武林盟，召開了一個自己的大會，成立了俠客盟，推選出了自己的盟主。
這盟主就是海鲨幫幫主熊天霸。
别看熊天霸一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有勇無謀的樣子，實際上他無論是膽識、手段還有胸懷，稱得上是英雄豪傑。
熊天霸與鞏光傑一樣，都是因爲出身低微而被埋沒的人才。
對于一直以來與倭寇血戰，每每死傷慘重的海鲨幫來講，這些武林豪傑的加入極大地提升了海鲨幫的戰鬥能力。
采石矶大戰的第一天，無論是遠程武器還是跳幫肉搏，海鲨幫都占據了絕對優勢，這天從早上打到日落，海鲨幫取得了二比二十七的輝煌戰果。
第二天，又是從早打到晚，海鲨幫和黑冢船隊的戰損比爲十五比二十九。
從黑冢倭船的戰損數看得出，他們的攻擊力度并沒有因爲戰損極高而降低，反正對朝廷而言這些倭人戰艦就是拿來送的。
第三天，天色剛剛泛白，黑冢利家将自己手裏的所有戰船全部集中起來，朝着南岸的水陸碼頭沖了過來。
要是放在第一天，這麽密集的船隊陣型純屬找死，但是到了今天，海鲨幫的猛火油與霹靂彈已經消耗光了，此時的水戰隻能采用最原始的戰術，撞擊和肉搏。
一艘，兩艘，三艘，雙方的船隻撞在了一起，它們後面的船源源不斷的撞了過來。上百艘船在了江面上擠在了一起，在江心搭出了一個巨大的浮島出來。
……
“殺！！”
熊天霸一聲暴喝，他提着一把長柄大斧，一個橫掃将兩個剛剛跳上船的倭人砍翻在地。
熊天霸身高八尺，力大無窮，在身高普遍隻有六尺的倭人面前，如同天神下凡一般。
熊天霸幾斧頭将跳上船的倭人砍翻了後，他大喝了一聲：“三弟！”
“來了！”史義頭綁汗巾，手持蟠龍長棍，他身後是三十來個精心選出來的海鲨幫精銳。
“走！咱們去把那個倭賊頭子劈下水裏喂王八！”熊天霸說完後，帶頭跳下到低矮的倭船之中。
遠處，那個船帆上寫着“黑冢”二字的倭船，也同樣被卡在了這片浮島之上。
熊天霸剛跳上倭人船頭，史義一個彈跳越過了熊天霸頭頂落在了前面。
我來做先鋒！
無論是倭人還是海鲨幫衆，平時爲了攜帶方便，大多都用的是短刀或是匕首，而稍長一些的武器，像是劍或是槍，在起伏不定的船上反而會受到很大的限制。
史義的長棍在陸戰的時候，守有餘而攻不足，到了水戰時，這通通不是問題。
水戰并不是要把敵人一棍子抽死，隻要一棍子把敵人抽落到水裏就可以了。
海船的船舷都很高，人一旦落水，除非有人抛下繩索施救，不然是絕無可能再爬上船的。
擊落就等同于擊殺。
但是此時的情況還有一些不一樣，這裏已經不是一艘船兩艘船的問題了，是一塊巨大的浮島。船與船之間的間隙都已經被擠得沒有了，人無論怎麽滾幾乎都掉不到水裏去。
史義的長棍受到了限制，但是依然是開路利器。
擒賊先擒王。
史義舞着手裏的長棍朝着黑冢旗艦殺了過去。
自己犯下的錯誤，就算是搭上性命流盡血也要将它改過來。
那天，就應該直接将黑冢旗艦轟沉的。
史義在前開路，長棍一陣飛舞，從倭人群中硬生生開出一條路來；熊天霸手持長斧緊随其後，但凡是遇到史義一棍子無法拿下的倭人，熊天霸就一斧頭劈了過去。
在如此狹窄的環境裏，手裏又是短武器，倭人根本擋不住熊天霸的大斧。
這三十來個海鲨幫的精銳幫衆，隻有少數幾個是老海鲨幫，其他的都是心懷大志的新幫衆，他們在熊天霸的感召之下，自願加入這次突襲。
突襲計劃是三天前，熊天霸在知道自己的對手是黑冢倭人後制定的。
擒賊先擒王，這句話永遠都不會錯。
熊天霸和史義等了三天，終于等到了黑冢旗艦出動的時刻。
計劃很簡單，分爲兩步。
第一步，突襲到黑冢旗艦，然後砍斷繩索，将船帆落下。
正在拼殺的倭人一旦看到旗艦落帆，必然是會士氣大受打擊，甚至驚慌失措。
第二步，擊殺黑冢頭目，讓倭人團再也沒辦法重新整隊。
然而，此舉猶如萬軍之中取上将首級，乃九死一生，甚至十死無生。
……
“九紋龍在此！”
史義大喝了一聲，将幾個倭人吓得往後退了幾步。
跟随誠王起事後，史義找到紋身手藝人，把他背上的九頭飛蛇添上了爪和角，變成了九條龍。
既然都在造反了，這點犯禁之事算個啥。
自從背上紋了九條龍之後，史義自然是把自己的名号從九紋蛇改成了九紋龍，這名号聽上去就便是威風十足，史義特别喜歡。
熊天霸這支奇軍殺出，倭人一觸即潰，如同熱刃入油，一下就插進了倭人船隊的中心。
黑冢利家在自己大船上看着遠處的厮殺，既然熊天霸和史義能想到斬首戰術，他自然也有反斬首戰術。
黑冢利家手一揮，一支精銳武士小隊朝着熊天霸一行殺了過去。
倭國之前數十年的戰亂，雖然導緻倭國的武者很難有較高的成就，但是從戰亂中能存活下來的武士，實力往往都不弱。
這其中大部分随着遠征軍去了高麗，剩下的一小部分分散在各大名家，在黑冢家成了大名之後，自然也會有浪人武士來投奔。
這次協助中原皇帝平滅叛亂，黑冢利家更是大張旗鼓招收武士，他開出的條件極爲豐厚。
武士在倭島，屬于是統治階級的最底層，比起平民可謂是高出了一大截，但是他們的生活條件相比起中原的統治者，差的可不是一點半點。
許多武士每餐隻能吃鹽拌飯，他們妻兒不得不去海邊撿些海苔來改善生活。
這次，黑冢利家給武士開的待遇是，豬油拌飯，随便吃。
就這麽一個豬油拌飯，爲黑冢利家招募來了幾十個武士，現在，這些武士到了體現他們價值的時候了。
……
再差的武士也是武士。
身爲武士，必須要懂得帶兵打仗，還要擁有高超的武藝。
有一些時候，前者甚至都可以省略，隻要有高超的武藝就行了，打仗的時候，武士帶着頭往上莽就行了。
這幾十個武士反撲過去後，熊天霸一行的前進速度一下就慢了下來。
很快，在武士的帶領之下，四周的倭人漸漸圍了上來，真正的血戰這才正式開始。
……
“啊哈，哈。”史義喘着粗氣，黑冢利家就在不遠處，與自己隻隔了最後兩條船。
熊天霸身上已經中了幾刀，他将一把止血補氣藥一股腦塞到口中，也不顧滿身的傷口，與史義并排着站在隊伍的前排開路。
别看熊天霸長相極爲威武，實際上他的武功很低，也就是僅僅比鞏光傑好一些。
大家推選熊天霸當俠客盟的盟主，并不是看重他的武功，而是仰慕他的義氣。
熊天霸就是海鲨幫的主心骨，也是海鲨幫的魂。
隻不過在當下，熊天霸的武功實在是太差了，剛開始他高大威猛的體型确實震懾了一些倭人，但是陷入混戰之後，熊天霸的虛實就被暴露了。
倭人武士開始集中火力攻擊熊天霸，他那高大的身軀到了此時反而是劣勢，于是他身上挂了不少的彩。
“兄弟們，跟着我再沖一次！”熊天霸一聲怒吼下，他身邊僅剩的幾人拼起全身之力，跟随着熊天霸朝着黑冢旗艦亡命沖去。
噔噔噔。
熊天霸終于爬上了黑冢旗艦，他左右一望，身邊隻剩下了三弟史義。
“兄弟們，斬旗！”熊天霸嘶着嗓子吼道。
黑冢旗艦的倭人水手還有不少，但是顯然比不上剛才那群武士，兩人硬生生打開一條通路後，熊天霸一馬當先，他用盡全身力氣，提着利斧朝着桅杆砍了過去。
哚！
足有手臂粗細的主繩被一斧頭砍斷，黑冢主帆緩緩落下。
“萬勝，萬勝！”熊天霸激動地大聲吼道，他不是在喊給自己聽，而是喊給還在他身後厮殺的兄弟們。
幾個倭人逼了上來，熊天霸伸手拉了一下砍進主桅的大斧，沒有拉動。
斧頭卡住了。
熊天霸又用力拔了一下斧頭，斧頭依然是紋絲不動。
熊天霸已經沒力了。
幾把利刃從四面刺來，紮進了雄壯的身軀之中，倭人一刀刺中，立刻脫手棄刃，防止這金剛一樣的巨人垂死反擊。
然而，用盡了全身力氣，又流盡了血的熊天霸轟然倒下，再也沒有爬起。
“大哥！！”一股熱血燒到了史義的眼睛裏，現在他雙眼一片赤紅，全身的内力爆燃了起來。
“【九龍入海】！”史義一聲大喝，使出了他棍法中最精要的一招。
……
“好，好，好。不愧是師父，竟然能做到這種程度，簡直讓我歎爲驚止。”黑冢利家無視身邊的人被暴怒的史義逐一擊殺，反而在拍手叫好。
這些倭人本來就是需要拿去送死的。
朝廷是這麽想的，黑冢利家也是這麽想的。
黑冢水軍的人不死幹淨，朝廷怎麽才能信任我？
知道我底細的人不死幹淨，我怎麽重新改個名字，光明正大的成爲中原人？
死得好，死得好。
“啊哈，啊哈，啊哈。”史義感覺自己的身體快要燃燒光了，現在隻剩下了一點點殘焰。
但是，自己犯下的錯誤，必須要自己親手改掉。
“你……”史義望着眼前這個倭人大官，雖然他蓄上了胡須，但是人的眉眼是不會變的，更不提的是他的聲音。
“我還以爲，你在老家過上了好日子。”史義望着黑冢利家說道，“沒想到，沒想到我竟然救了一個這樣的人！”
“你說的半點沒錯，我确實在老家過上了好日子，但是那是在倭島。”黑冢利家對着史義說道：“你永遠都想不到那是什麽樣的好日子。
每天不是大地在晃動，就是狂風暴雨，還有從東邊無盡之海湧來的海嘯。
每當夜裏遇到狂風暴雨，又是地動山搖時，我心裏都好害怕，害怕這個島會突然沉下去。
我不想當倭人，我想成爲中原人。”
“你，你騙我。”史義咬着牙說道。
“師父，你看。”黑冢利家張開雙臂對着史義說道：“這所有的一切，就是我成爲中原人需要付出的代價。
現在，我的事情已經做完了，我隻需要回到北岸，此生便是榮華富貴。
對了，我想改個新名字，你覺得我姓牛怎麽樣，我都想好了，就叫牛利田。
有牛，有田，這生活太好了。”
史義一聽，突然大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哈！牛犁田，你這頭傻牛這輩子都有犁不完田，還真不如叫牛得田。”
“哦，說得是勒。那就還是叫牛得田好了。”黑冢利家恍然大悟，中原文化博大精深，自己還需要多加學習。
“你沒機會了！”史義終于把氣息調整過來了，“我們中原武林，有一個規矩，一日爲師，終身爲父。弟子當了逆徒，做師父便有責任要清理門戶。
今天，我這個做師父的，便要執行家法。”
……
采石矶大營中，史義帶着滿身的疲憊，對着衆人喊道：“我們赢啦！”
然而，看着水港裏十來條船，這個赢，赢的過于慘淡。
熊天霸拼盡全力砍斷了倭旗，倭人果然方寸大亂，史義追逐黑冢利家，兩人從中心的船島裏一直打到了邊緣。
在這裏，黑冢利家早就給自己留了一條小船，現在除了自己的性命，一切的東西他都不要了。
黑冢利家劃船離開時，史義用自己的蟠龍長棍撐着一跳，飛躍到了他的小船上。在一番打鬥中，小船翻沉。
史義和黑冢利家在水下相互踢打了幾腳後，已經力竭的史義再也沒有力氣，他浮上江面後，慢慢朝着南岸劃去，期間不斷有失控的船隻和屍體從上遊沖下。
躲過了一次次流物的撞擊後，史義總算是爬上了河岸，他一張口把剛才灌進肚子裏的水全部吐了出來，随後累得暈厥了過去。
當史義回到大營時，水戰已經結束了，黑冢倭團全滅，海鲨幫這戰足以載入史冊。
然而，這又如何。
第四日，朝廷水軍南下，海鲨幫殘餘拼死一戰，盡滅。(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