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小石靜靜地站在無瑕子卧房門外，他立了差不多有一炷香之後，房屋裏的談論還沒停下來，絲毫沒有叫他進去的意思。
于是，黃小石知趣地轉身，正準備離開時，屋子裏傳來了一個蒼老的聲音。
“小石啊，你也進來吧。”
聽到無瑕子的聲音後，黃小石又轉身推門，走進了屋子裏。
屋子裏隻有三人，無瑕子、谷月軒、東方未明。
鐵匠老胡、小師妹王蓉以及谷月軒的老婆曹萼華都沒有在場，這說明今天的事情不是普通人能參與的。
不過，無暇子還是把黃小石給叫進來了。
黃小石進門後對着無瑕子作了一個禮，然後準備不言不語站在一旁時，無瑕子對着他說道：“小石啊，你說說今天少林寺發生的事情。”
其實黃小石并沒有比未明晚到多少。
雖然未明先出發，但是兩人在路途上的速度不一樣，追平了時間。
黃小石和未明幾乎是前後腳到的逍遙谷，就在剛才，未明帶着哭腔剛說完自己的冤屈。
黃小石對着無瑕子點了點頭後，于是從嵩山接到少林僧人急報開始講起，先講了自己如何選擇救援隊員，又講了到了少林寺後，見到少林寺的情況和救援隊整體狀況，再講自己如何考慮以及如何決定分兵三路的，最後說到他去洗澡回來後發現出了大事，于是急忙追趕了過來。
“大殿着火，隻有弟子有辦法滅火，無論是派方雲華還是未明過去，都是枉然，所以大殿隻能由我去。
中間少林僧人圍困天龍教這塊，倒是誰去都可以，但是我派了方雲華過去。
因爲無因方丈在後院，我考慮到無因方丈的身體不太好，說不定會出什麽意外，未明師弟剛好也懂醫術，他身上還帶着一顆【湘芸萬金丸】，派他過去守衛無因方丈，肯定比派方雲華過去好。”
電光火石間，黃小石能夠想出如此周全的計劃，足以說明他的智謀遠超常人，而且從他的解釋和事情的發展來看，這個安排是極爲合理的。
從黃小石的講述，無瑕子和谷月軒都确認這就是一個偶發事件，并不是誰故意設好陷阱。
弟子接連出事，逍遙谷不得不考慮這是不是有人在針對自己門派，而不僅僅是因爲弟子“運氣不好”遇到了倒黴事。
不能及時察覺到陰謀的門派，是活不長久的。
現在，房間裏的幾個人正在一點點的反複推敲每一個嫌疑點。
“師弟，那個女殺手說你救下過夜叉。你什麽時候和那個妖女有的關系？”谷月軒對着未明問道。
被谷月軒這麽一問，未明也是小臉一紅，他喃喃地說道：“就在我剛入逍遙谷的時候，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她是夜叉。
那天我在森林裏打獵，看到有一頭熊在追一個紅衣女子，于是用弓箭将熊給吓跑了。
在江大俠壽宴上，我才知道這女子竟然是魔教妖女，所以之後也就沒有了來往。”
谷月軒眉頭一皺，他對着未明說道：“這事你從未對我們說起過。”
未明老老實實地說道：“這事原本我沒放在心上，之後又有些不太好意思說出來。”
谷月軒沉吟了一下後說道：“也就是說，這事除了你和夜叉之外，應該是不會有第三者知道的。”
未明點了點頭。
谷月軒說出了自己的推斷：“所以說，這個女殺手雖然是天意城的人，但是應該是天龍教派出來的。
原因也很簡單，天王派和龍王派水火不容，夜叉想來搶東西，必然也擔心被天王派的人渾水摸魚，于是請了天意城的殺手過來看場。
一旦天王派的人現身，就把他們劫殺了。”
黃小石在一旁聽着，他發現谷月軒的推斷基本上接近真相了。
真不能小看别人的智慧。
一件事情，就算是當下騙過了别人，但是一複盤，就很容易被人給推敲出來。
“這就是說，這個女殺手和夜叉很熟？”未明順着谷月軒的思路，發現了一個關鍵點。
谷月軒點了點頭說道：“沒錯。甚至我們可以認爲，天龍教和天意城說不定早有結盟。
你之前不是說過，天意城劫殺了天王一行人。
如果單單是天意城，要把這事做的天衣無縫是很難的，但是如果是天意城與龍王派一起下的手，這就說得過去了。”
谷月軒還不知道關于龍王沒有參與劫殺天王行動的消息，他的分析在當下也算是合情合理，房裏的其他幾人聽得點頭稱是。
通過未明和黃小石兩人的描述，大家對這次事件進行複盤，最後分析得到的結果是：這是偶發事件，并不是有人在刻意針對逍遙谷。
這個結果不由得讓未明松了一口氣，但是這并不代表他身上的污點就洗清了。
衆人又陷入了沉默之中。
黃小石原本是來勸未明離谷的，但是這種事情也隻是适合面對面時談聊，在谷月軒和無瑕子面前，他真不好開口。
“小石，你對天龍教知道多少？”無瑕子突然對着黃小石問道。
“這個，我……”無瑕子一下子這麽問，把黃小石給問卡住了。
“但說無妨。”無瑕子對着黃小石說道，“你不是和他們在西域做了很久的生意了嗎。”
無瑕子這句話一說，黃小石和未明都大吃一驚。
這一瞬間，黃小石的餘光發現谷月軒一副神色如常的樣子，看來他也是知道了。
果然不愧是六大派之首，無瑕子竟然有自己的秘密情報來源。
黃小石打死都沒想到，這個世界還有一個叫【北醜情報】的玩意。
這玩意像極了以前的報紙，分爲許多個版面，其中，最新的一期的遊記版面，提到了西北部族人日子過的一天好似一天，商貿流通極大地促進了民漢兩家的交流和溝通。
黃小石的底牌就這樣被人翻出來了一張。
當然了，這個事情其實對有心人而言，根本就不是什麽多大的秘密，隻需要實地去調查一下就可以知道了。
隻不過當世的中原人對西域的了解甚少，絕大多數人都覺得西域是個鳥不拉屎的蠻荒之地，對它根本就沒興趣，就像是後世的絕大多數中原人，也不會有興趣知道圖瓦盧當前面臨的災難是什麽一樣。
黃小石有個好習慣，一旦自己隐藏的東西被人知曉了後，你一問他，他必然是言無不盡。
原因很簡單，既然你都已經知道這件事了，我不講你也會繼續查下去，最後查成什麽樣子我還真不能控制，不如我直接坦白了，說不定還有一些轉圜的餘地。
于是，黃小石就從第一次接大單開商道講起。
當然了，黃小石重點把話術落在了那個胡商阿比身上，是阿比登門造訪，重金要求運送一批藥物到西域。
“因爲這個胡商給的錢着實太多，我神農百草門說白了也是一個搓丸子賣藥的，所以，所以我就……”黃小石帶着一副恨鐵不成鋼，負荊請罪的模樣對着無瑕子說道，就差點沒跪下去了。
“唉。”無瑕子坐在床上擺了擺手，他對着黃小石說道：“無妨。”
無瑕子喘了一口氣後，對着黃小石說道：“你以一己之力，給洛陽人數萬人找了一個新營生，單憑這一點，全天下人都應該感激你才是。
你繼續說，怎麽想你就怎麽說，我們今天隻講大實話。”
既然無瑕子開口問了，黃小石那就直接講了，他從雙方的如何接觸的，如何采取最原始的方式以貨換貨，又如何在守軍的戒備之下，半夜裏摸黑偷偷交易。
最後，黃小石說道：“其實，這些年來我最大的感觸就是，人隻有一種病無藥可治，那就是窮病。
世上的人，除了一些腦子不正常的瘋子之外，都希望過安穩的好日子。
蜀中那些藥農是這樣，洛陽的門人是這樣，雲嶺的苗人是這樣，西域的那些部落人也是這樣。
互通有無，是一個對兩邊都有利的事情，通過西域，我們神農百草門采集到了很多以前根本就收不到的藥材，比如說阿魏。
湘芸煉制的千金丸和萬金丸裏面，最重要的一味藥就是阿魏。
有了這些藥，我們就可以制作出了更多的丹藥，一方面可以賺更多的錢，另外也救治了更多的人。
另一方面，我們運販過去的丹藥，也給那邊的人減輕了不少的病痛，特别是孩子和老人的存活率提升非常大，大概少死了九成的人。
上次天山派出事了後，西域一片大亂，我們的商隊也是有買了天山派的雪山旗。
天山派這麽一沒，滿商隊上下的人心中都一緊，生怕就沖了一個什麽劫匪來。
結果，那邊的部落主動派遣了一支兩三百人的騎兵到天山派的地界上，每天啃馍吃雪，就等我們的商隊過去。
我們的商隊一到，他們立馬圍上來主動爲我們護镖，這樣送了我們幾百裏，一文錢都沒有收下。
我的人問他們爲什麽不肯收錢，他們說，我們是他們最好的朋友。”
黃小石說到這裏，眼睛有點濕潤了，他說道：“我這個人，從小就過了不少苦日子，也見慣了江湖人爲了些許蠅頭小利而相互打殺，當時我就有一種感覺，這就是命。
這就是窮人一輩子除了死之外，都脫不掉的窮命。
所以，我最後就拼命地賺錢，拼命地帶着自己人賺錢，我就隻想大家把日子過好，犯不着再爲了五十兩銀子的買命錢，父子兩人雙雙死于非命。”
黃小石講到這裏，哽咽了起來。
“這些年來，我一直覺得。人要是能吃飽穿暖，頓頓有肉吃，誰還拿着刀子去玩命啊。
都說西域部落人窮兇惡煞，那第一個字不就是‘窮’嗎。
要是他們不窮了，還會兇惡煞嗎？”
黃小石說完後獨自又抽泣了幾下，這才慢慢止住，而滿屋子鴉雀無聲。
沒有人想笑話他一個大男人說着說着就哭了起來，黃小石的這番話極有感染力，大家都被他感動了。
黃小石說的太對了，這天下最大的毛病就是“窮”！
現在，天下人都快窮到了活不下去了。
……
良久之後，無瑕子對着黃小石說道：“小石啊，我愧對你啊。”
黃小石一聽，他鼻涕一吸，連聲說道：“師父，你怎麽這麽說。”
無瑕子對着谷月軒和未明說道：“我無瑕子自認爲調教弟子的手段天下第一，可沒成想到眼光還是太淺了。
所謂一人成俠，二人成仁，三人成衆。
與衆人之力，成人之大者，如大忠、大孝、大仁、大愛等，謂之俠也。
以前我覺得，能把弟子培養成俠，便是足矣。
現在看來，差得太遠，太遠了。”
無瑕子對着黃小石正色說道：“小石，我這三個徒弟，皆不如你，我這個當師父的，也不如你。
慚愧，慚愧啊。”
無瑕子這麽一說，黃小石差點給他跪下了。
難道這是要讓我強行出師？
無瑕子看到了黃小石眼裏的驚慌，他伸手一擡，一股溫潤的内力将準備跪下的黃小石給擡了起來。
随後，無瑕子對着兩個徒弟說道：“我百年之後，你們若是有什麽事情拿不準主意，就去聽黃小石的吧。”
無瑕子這麽一句，黃小石反而愣了。
“小石，學無先後，達者爲先，你也不用再藏拙了。”無瑕子對着黃小石說道：“過十人者謂之傑，過百人者謂之豪，過千人者謂之俊，過萬人者謂之英。
你無論是胸懷還是眼光，當得起一個英雄之稱。”
無瑕子頓了一下後說道：“小石，你紮根民間，應該比我們三人都更清楚，這天下的日頭一天壞過一天，我希望有朝一日，你能站出來。
若有能力挽狂瀾者，你便是其一。”
“師父謬贊了，我……”無瑕子話音未落，黃小石連忙對着他說道，結果剛說了一半就被打斷了。
“今天此屋之言，不會被第五人知曉，你不用怕我這是在捧殺你。”無瑕子打斷了黃小石的謙虛。
無瑕子都這樣講了，黃小石再謙虛就裝過了。
“夫逍遙者，明至人之心也。”無瑕子對着未明說道：“年輕人吃點虧未必是壞事。
更何況，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你也正好趁機跳出中原武林這個大泥潭。”
未明聽了無瑕子的話，有一些不明白了，他對着無瑕子說道：“師父，你剛說了，這世間即将大亂，正是我等大展身手之時，爲何你現在又這麽說。”
“對，确實是你等大展身手之時，但卻不是在此處。”無瑕子這話說完後，看了一眼谷月軒，然後說道：“你們三人對這武林盟之事，有什麽想法沒有？”
“軒兒，你先說。”無瑕子對着谷月軒說道。
谷月軒想了想一下後，正色說道：“武林盟最大的好處是可以暫時停下中原武林各門派的内鬥，有了這份号召力，将來行事的時候也多了一個由頭。
但是具體能成多大的事，不好說。”
無瑕子點了點頭，然後對着未明問道：“未明兒，你說呢。”
未明早就已經想過這個事情了，他對着無瑕子說道：“徒兒覺得這武林盟主，怕是空有其名，難副其實，也不過就是選個人出來給大家做個樣子看罷了。”
無瑕子又點了點頭，對着黃小石問道：“小石，你說說看。”
黃小石說話比較直白，他說道：“幹不成事，除了吵嘴扯皮，啥事都做不成。”
無瑕子歎了一口氣，三個徒弟都是明白人，連他們都看出來了，這個武林盟再也不可能是百年之前的那個武林盟。
多的不說，到了今天，居然連武林盟會什麽時候召開都還沒确定，還能幹成啥大事。
無瑕子對着三個徒弟說道：“爲師認爲，天下有能力力挽狂瀾者，僅有四。”
無瑕子這麽一說，大家耳朵都立了起來。
要知道，無瑕子這人學識極廣，而且見識極深，他看的東西不說百分之百，但是起碼也是八九不離十。
“一，皇帝。
二，誠王。
三，天王。
四，神農百草門。”
無瑕子對着未明和谷月軒說道：“做大事者，不能見利忘義，更不能見名忘義，而後者是很多人終生都跳不出的環兒（圈子）。
未明被人冤枉，這或者也是一個契機。
未明兒，你原本與天龍教就有淵源，這是你的命數，此番你不如趁勢加入天龍教。
一來，你可以勸道一下你那不醒事的二師兄，二來，如果天王派能重新找到天王，你就好生輔佐與他。
天王是一個真正有海納百川之境的人。”
未明一聽，腦子懵了，師父竟然叫自己加入天龍教。
“而你，軒兒。”無瑕子對着谷月軒說道：“你好生配合小石，以後遇事以他爲主，穩住中原武林的大局。”
最後，無瑕子長歎一口氣說道：“我這輩人，已經老了，将來就靠你們了。”
無瑕子這麽一說完，三個徒弟連忙跪下稱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