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對那天的事已經記得不太清楚了。
這些年,我一直想忘記那天,但是夢裏又時常讓我想起來,虛虛幻幻,假假真真,我都不知道哪些是自己真正的記得,哪些是夢裏的事了。
那天,有侍女帶我去觐見母後,說母後甚爲想我。
自父王突然薨之後,我挺害怕見到母後的,因爲每次見到她,她都在做一些很吓人的事。我很害怕她。
那天。起初,母後還算是好,她隻是坐在床上不聞他人,自言自語,我請安後原本便想告退,但是侍女拉住了我,說母後真的很想你,就多陪陪她吧,我就留了下來。
沒多久,母後喝了一碗侍女端來的湯藥,漸漸地,她就有些狂躁。最後,母後突然高聲尖叫起來,一邊大聲喊我父王的名字,一邊手舞足蹈,滿屋狂奔,幾個侍女都拉她不住。
有侍女趕緊前去追母後,也有侍女驚慌失措的跑去找太醫,我也吓得連連後退。
這時候,有人在背後輕輕的抱住了我,我擡頭一看,是文先生。
文先生是教我寫字的老師,也是幾位老師裏對我最親切的那位,有文先生抱住我,我就沒那麽怕了。
後來,不知道怎麽,突然失火了,火好大,把房門都給堵住了。
我聽到屋外一群人在嘶聲大喊,而屋内隻有母後的癫聲狂嘯,一切都亂哄哄的。
這些年,我時常夢到這,母後的話在不斷的重複中,我聽的更明白些了,她是叫我一同與她去陪父王。
再後來,不知道什麽時候,母後已倒在了血泊中。
“快,帶他走!”那個侍女手上血淋淋的。
不知道爲什麽,我看着她,心裏非但不害怕,還有點小高興,可能是因爲她把母後給殺了吧。
屋裏的火越來越大,煙也好嗆人,文先生抱起我,将我遞給侍女。
侍女剛接過我,就抱着我一起摔倒在地上,我轉頭一看,她肚子上插着一個刀柄。
文先生扶起我坐好,對着我端端正正,恭恭敬敬磕了三下頭,他帶着哭泣的顫音對我說道:“世子殿下,有賊人要絕太子血脈。臣鬥膽請殿下移步。”
文先生起身後,去母後屍首那取下了一隻金鳳發簪收在懷裏,又收回了殺人的匕首,最後在寝宮裏引了一大片火,趁着火勢未猛時,帶着我破窗而逃。
在那之後,文先生帶我去了一個小屋,我們換了一身衣物,他拿出一個包袱背上,領着我每天走好多的路。
也不光是走路,一般城外我們就趕車,遇到縣城我們就走小路繞過去。
每天,文先生除了帶我行路,也在教我學問,他很着急,總想把所有的學問都教會我。
我一下記不住那麽多,加上每天行路,又疲又累,吃食還不好,文先生教我十句,我倒有九句要忘,天天心念念的就是王府裏的那些果脯和糕點。
直到有一天,我們遇到了一群持刀的匪人,他們七八個,把我們兩人團團圍住。
包袱被他們搶去了,裏面翻出了一些錢财,他們很高興。
他們拿着刀要我們脫衣服。這些匪人連我們身上穿的衣服都不放過。
我害怕,先脫了,文先生不肯,結果頭目在文先生懷裏掏出了那隻金簪子。
文先生見到那頭目搶過金簪子,他突然暴起,一刀就捅死了那頭目,随後他被人砍了很多刀。
我記得文先生對我說過,遇到危險,自己先逃,于是我就光着身子朝着山下飛快地跑。
跑着,跑着,一個骨碌碌的東西追上了我,滾到了我的前面才停下來,我經過它時,看了一眼,是文先生的頭。
我當時就吓壞了,逃到一個山坳裏躲了一天一夜,最後餓得沒辦法了,才又偷偷的出來。
我回到了那裏,匪人走了,文先生也不見了,隻有地上還留着血迹。
這時我一個人,沒有吃的,沒有喝的,也沒有衣服鞋子,就順着路朝着前頭走,剛開始腳被石子硌的很痛,後來慢慢的也不痛。
我感覺自己快死的時候,遇到一個貨郎,他見我可憐,給我了一片破布和一個餅,我又活了過來。
後來,我就邊走邊乞讨,最後遇到了師父。
……
終于,燕宇說完了當年之事,他長長的歎出一口氣,心中多年淤積之氣也随口而出。
認識燕宇的人,都道此人沉默寡言,不善言談。
其實燕宇原本并非這樣的性格,隻是逃亡在外,自然要事事小心,如何謹慎都不爲過。首先是他的滿口京城音,在蜀中太過于特殊,以至于他不敢開口講話。
直到現在,雖然燕宇已經會說地道的蜀語,但是他早已形成了不與人交流的習慣,有事皆在心裏對着手中的劍傾述,徹徹底底的成了一個戀物癖。
唉。
聽完了燕宇的話,黃小石也歎了一口氣。
這是什麽設定,真是××孤兒院啊。
黃小石在心裏掰着指頭算了一下,他所知道的有名有姓的孤兒,就有這麽多個:谷月軒、荊棘、東方未明、傅劍寒,哦,還有自己,然後現在又多了一個燕宇。
燕宇第一次對别人說出了自己的事,他聽到了那錦衣衛發出了一陣幽幽歎息。
不管如何,無論此人是誰,燕宇從這聲歎息中感到了那飽含的同情。
過了半響,錦衣衛對着燕宇問道:“你身上可還有信物?”
燕宇搖了搖頭,說道:“當年文先生取的那隻金發簪便是留給我的信物,文先生也因此物而亡。我現在除了會京城話外,沒有半分能和當年扯上聯系之事了。”
燕宇的話越說越流利,多年沒用的京城話取代了最開始的蜀語。
真暢快。
燕宇對着錦衣衛突然問道:“我說我不是世子,你相信嗎?”
這個操作很皮,黃小石忍不住笑了一下。
那錦衣衛暗笑一聲後,對着燕宇說道:“我可以相信伱不是,皇上也可以相信你不是,但是,有人他不得不要你是。”
燕宇聽到這裏,真的是精神一抖,他沒想到自己真的還有活路。不過這話中有話,到底是誰,他非要找到自己。
錦衣衛對着燕宇說道:“皇上是你父王的親弟弟,是你的親叔,他怎可能做出親者痛仇者快之事。當年要殺你的人和現在要尋你的人是同一個,就是你叔父,誠王。”
這番話完全是黃小石爲了騙燕宇亂掰的,但是據他推測,除了皇帝的态度他不知道真實如何之外,關于誠王的那部分大體是不會錯的。
“叔父?!”燕宇真是驚呆了,他一直以爲當年是二叔想要當太子,所以先殺自己父王,後要殺自己。
沒想到,這幕後黑手竟然是叔父,誠王。
燕宇驚怒中問道:“爲什麽是他?我從來就沒見過誠王!”
那錦衣衛隻用幾個冷冰冰的字就撲滅了燕宇的怒焰,他回道:“誠王欲反。”
誠王欲反,這四個字足以說明一切,燕宇瞬間就想通了所有的來龍去脈。
誠王欲反,他才會去殺太子。
誠王欲反,他才會去除世子。
誠王欲反,他才會想找自己當棋子。
想到平日裏,誠王的聲譽頗佳,每當燕宇聽到有人誇贊誠王時,心中也按不住有一些自豪,畢竟是自家的人。
沒想到,自己的家破人亡皆是由他而起!
……
誠王欲反,這四個字讓燕宇想明白了所有的來龍去脈,也知道了爲什麽錦衣衛今天蒙面而來。
誠王在尋找世子,皇帝也自然也在找世子。
誠王找世子是要拿他當棋子,那皇帝呢?
對皇帝而言,不是直接殺了我更好嗎?留着我幹什麽,給人利用嗎?
錦衣衛仿佛看穿了燕宇的心思,他說道:“你現在就是釣誠王上鈎的一個餌。
不過不用擔心,不需要你出面,自有人接替太子世子的身份。
現在你要做的就是把十二歲之前的事,記得多少說多少,想起來多少說多少,能說多少說多少,事無大小巨細,一一說來。”
燕宇早已放下心中的那塊巨石,于是對着錦衣衛搜腸刮肚的說起來。
隻見錦衣衛掏出一張白紙,一根碳筆,一邊聽一邊飛快記錄,他書寫的方法很是奇怪,竟然是橫着寫的。
果然是密探,連寫字都用的是密文。燕宇暗暗點頭,心中想到。
就這樣,不知道說了多久,燕宇終于是不知道該說什麽了,那錦衣衛也寫了滿滿的一大片。
“就這些了。”燕宇對那錦衣衛說道。
錦衣衛甩了甩有一些酸脹的手,所有的悶葫蘆放開了都是話痨,此果真乃真理。
“最後,我要與你再說幾句,切記。”錦衣衛收起紙筆後,對着燕宇鄭重的告誡道:“第一,今晚之事,你知,我知,若是被第三人知曉,後果如何你應該清楚。”
燕宇點了點頭,他又不是傻子。
“第二,最近不要下山了,可以的話,閉關一段時間。”
燕宇也點了點頭,他明天就對師父說去。閉關修煉什麽的,燕宇實在是太喜歡了。
“第三,若是往後太子世子出現了,或許還是你認識之人,你應當知道怎麽做。他當太子世子,那麽你就可以永遠是燕宇。”
燕宇激動地點了點頭,突然他心中一驚,若是對方要殺人滅口,此時便是最佳出手時機。
燕宇表面上不動神色,暗地裏握緊了劍柄。
隻見錦衣衛對燕宇說完這三句話後,轉身跳窗而走,燕宇依然坐在床沿一動不動,一直等了好久。
難道,真的走了?
燕宇心中一松,一陣巨大的狂喜噴湧而出,他往後一仰,重重地倒在床闆上,還彈了一下。
躺在床上,燕宇心中的那分舒暢流遍四體百骸。
沒料想錦衣衛竟然轉身走了。
走了。
真的走了。
不留痕迹,悄無聲息地走了。
燕宇張開嘴無聲的大笑起來,笑到了眼淚流下來。
這麽多年的擔驚受怕、寝食難安,如今終于過去了。現在,他就是燕宇,青城派一個微不足道的弟子,往日的曾經如夢醒,此刻已煙消雲散。
不知不覺中,燕宇睡着了,這次,他難得做了一個好夢。
……
黃小石小心潛回了香客房,原本他還擔心若是被人發現,那麽就隻得強行脫戰,逃之。既然一切順利,他也不妨天亮後再走。
說實話,這青城山山勢險要,非到萬不得已,黃小石才不想摸黑下山。什麽滾山崖撿武功秘籍,都是上幾個版本的事了。
舒舒服服地睡下,黃小石難得解除了自己的警覺,不多時就迷迷糊糊睡了過去,等醒來時已日上三竿,房裏隻剩了自己一個人。
一邊打着哈欠起身,一邊伸手揉了揉眼角,黃小石活動了幾下後撿起倒扣在床上的背篼背上,出門謝過管事的道長,空着肚子一幽一幽的下山去了。
在半山無人處,黃小石把背篼裏的錦衣衛衣物取出來,用雞爪功扯成碎布條,一把快刀被他一腳踩在地上,強行扳斷,然後把這些東西,邊走邊扔,全部抛到了山崖中。
又走了一天,黃小石才回到了成都城下,他找個溪水把臉上的姜黃洗淨,又露出了那張黑生生的臉,然後才大搖大擺的找人打聽神農百草門的去處。
現在的黃小石,整個人的精氣神不一樣了,若要形容,那隻能說,他現在有了高貴的血統。
從今而後,我便是太子世子李桓。
……
站在成都神農百草總門前,黃小石望着那個巨大的橫匾心裏生出一分自豪感來。
通過這麽些年的努力,神農百草門總算是堂而皇之地将總門搬入了成都,原來留在鄉下小鎮的那處成了分門。
當年的那些不上台面的泥腿子們終于洗幹淨了泥腳成爲了體面人。
黃小石站在門口一陣發呆,這時候一個小厮從門裏走出,三兩步走到他身前後客氣地說道:“這位小哥,咱們這處是不賣藥的,您買藥得到對面的店鋪去。”
黃小石聽到聲音後低下頭,他對着那小厮和善地一笑後,說道:“我是黃小石,也是神農百草門的。”
“黃小石?”那小厮愣了一下,他好歹也入神農百草門有小半年了,這裏上上下下百來号人可是個個認得門清,對眼前這人怎麽沒印象。
看着那小厮滿臉的迷惑狀,黃小石補充了一句說道:“我是從洛陽來的。”
“洛陽,黃小石。”那小厮突然反應過來了,他臉上的疑惑瞬間變成了熱情,兩手一邊作禮,嘴裏一個勁地說道:“石爺,沒想到您竟然回蜀中了。請進,快請進!”
家。
終于回家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