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陽坊位于燕都城的西北角,乃是一個很不起眼的小坊。
住在這裏的基本都是些販夫走卒,市井小民,不算太窮,但也遠稱不上富。
下了一夜的雨,永陽坊的道路泥濘不堪。
商靖川拎着足夠一天吃用的東西艱難的行走着。
如果此時有認識的人看到他一定會大驚失色,不敢相認。
因爲曾經那個極重儀表,不管遇到什麽事都要保持幹淨得體的商郡守。
此刻居然胡子拉碴,頭發更是亂糟糟的,身上穿着一件破舊的長衫,乍看上去就好像一個窮困潦倒的教書先生一樣。
終于走出泥濘路段,商靖川來到一家小的不能再小的客棧前,在門檻的台階上蹭去鞋底的泥巴,然後才慢慢走了進去。
“老爺子,今天回來的這麽早啊!”客棧夥計笑着招呼道。
說是夥計,其實這客棧小的連掌櫃算上總共隻有兩個人,而且還是親父子兩個。
所以這個不過十五六歲的孩子還兼着客棧少掌櫃之職。
“嗯,今天市場上沒什麽人,所以買了點吃用的東西就早早的回來了。”商靖川一邊說着一邊将手中的東西遞了過去。
小夥計麻利的接過來,打開看了一眼,然後問道:“還是老樣子嗎?”
“嗯,照舊便是。”
“好嘞!”
小夥計拎着東西便進了廚房。
别看他年歲不大,廚藝卻還不錯。
爲了省錢,商靖川就經常自己購買食材,然後讓這個小夥計給他做一下加工。
商靖川自己去櫃台那倒了一壺茶水,坐在椅子上慢慢的喝着。
這種連名姓都沒有的小客棧自然用不起好茶,基本都是茶莊賣到最後剩下來的貨底子,摻和摻和就往外賣。
好處是便宜,有時候運氣好的話還能買到不錯的茶葉,壞處就是什麽滋味都有。
剛開始的時候商靖川也覺得有些難以下咽,但經過這些天的适應之後他突然覺得這好像醬油一樣的茶湯,味道其實也不錯。
正喝着茶,客棧掌櫃從外面走了進來。
客棧掌櫃姓白,具體叫什麽商靖川也沒問過,因此一直叫他白掌櫃。
這位白掌櫃不過四十多歲年紀,可不知是因爲生活的窮困還是因爲什麽,背早早的就駝了,頭發花白,再加上經常滿臉愁容,所以看上去簡直就跟六十來歲的老頭子一樣。
不過今天商靖川還是覺察出了一絲不對勁,因爲這位白掌櫃臉上的愁容比往日更甚,簡直都要滿溢出來了。
他彎腰駝背的來到商靖川近前,先坐下來喝了碗茶湯,然後把嘴一抹。
“老夥計,實在不好意思,今天您就搬走吧。”
“搬走?爲什麽要搬走?我不欠你房錢啊?”商靖川有些驚愕的問道。
當初他“離家出走”的時候身上帶了一筆錢,雖然不多,但足夠住這樣的小店了。
“不是您欠我房錢,實不相瞞,我這店啊……開不下去了!”
說到最後,白掌櫃語帶悲聲,眼淚在眼圈之中直打轉。
“怎麽回事?”商靖川忍不住問道。
“唉,您别問了,問了也于事無補,這幾天的房錢我也不要了,您趕緊搬走就是了。”
說完這句話,白掌櫃站起身來踉踉跄跄的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商靖川心中疑惑。
這家小店雖然破舊,但還算幹淨,而且這處房子乃是白掌櫃祖上留下來的祖宅。
再加上沒有雇人,做啥都是他們父子兩個親力親爲,所以花費很小,因此盡管客人不多,卻還是能維持生計的。
怎麽之前開的好好的,突然就要關門了呢?
正在疑惑之時,突聽得廚房之中傳來争吵之聲,緊接着就見那小夥計拎着菜刀便從屋裏沖了出來。
白掌櫃在後面死死抱住他的腰,涕淚橫流的勸道:“兒啊,你可不能去啊,去了以後連你的命都得搭上。”
“父親,你撒開我,這幫人都把主意打到咱們客棧上了,這口氣我要不出的話實在忍不下去。”
平時和善的小夥計,此時眼睛通紅,面目都有些猙獰了。
“你拿什麽跟人家鬥,人家背後有四海幫撐腰的,行了,認命吧,大不了咱們搬去鄉下住。”白掌櫃哭着說道。
可能是四海幫這三個字起到了作用,小夥計渾身一僵,手中的菜刀當啷一聲落在了地上,然後他慢慢蹲了下來,捂着臉痛哭起來。
商靖川在一旁聽了個稀裏糊塗,但四海幫這個名字他還是聽得一清二楚的。
他不明白這樣一家小客棧怎麽會跟四海幫扯上關系。
于是便走了過去,将地上同樣痛哭不已的白掌櫃攙扶起來。
“老夥計,到底怎麽回事,你能跟我說一下嗎?”
“唉,罷了,既然你執意要問,那告訴你也無妨。”
而後白掌櫃便将事情經過簡單講述了一遍。
原來在永陽坊中有一夥地痞流氓,領頭的是一名叫做白老三的人。
此人欺行霸市,無惡不作,可因爲他的哥哥在四海幫中做一個小頭目,借着這個背景,白老三更是有恃無恐,無人敢惹。
之前白掌櫃經營的這個小店每個月都要繳納一筆保護費,否則的話休想在永陽坊開下去。
如果僅此也就罷了,破财免災,白掌櫃也就忍了。
可沒想到就在今天,這白老三突然将白掌櫃的叫了過去,口口聲聲說看上了他家這套祖産,打算出錢購買過來,而給出的價格甚至連市價的三分之一都不到。
這白掌櫃如何願意,可無奈白老三财雄勢大,根本不管他同意與否,直接給出了最後通牒。
限他們三天之内收拾好一切然後滾出這套房子,否則見一次打他們一次。
而後便不顧白掌櫃的苦苦哀求,直接将他轟了出來。
白掌櫃這才失魂落魄的回了家。
聽完之後,商靖川也不由得怒氣勃發。
“這簡直太欺負人了,你怎麽不去報官?”
“報官?”白掌櫃聞言苦笑起來,“信不信我今天報官,明天就會死在大牢裏面。”
“爲什麽?難道這個白老三勢力這麽大嗎?”商靖川怒道。
“不爲什麽,就因爲我們這些小老百姓無權無勢,活該被人欺負。”
此時白掌櫃已經認命了。
“老夥計,你也趕緊走吧,白老三的人随時都有可能來,要看到你還沒搬走,沒準連你也得受牽連。”
“那你們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當然是搬家走人咯,可惜了我這祖輩留下來的産業啊!”白掌櫃滿是不舍的說道。
商靖川肺都要氣炸了。
曾經的他高居廟堂之上,雖然知道民間不平之事甚多,卻也認爲隻是極個别的現象罷了。
結果沒想到短短幾日的見聞便徹底颠覆了商靖川的三觀。
他發現民間的不平之事已經不是個别現象了,而是令人觸目驚心的常态。
就比如白家老店這件事,僅僅因爲白老三的一句話,白掌櫃父子就得乖乖卷鋪蓋走人,若有絲毫反抗,打死勿論。
而嚣張到這般程度的白老三,其實連四海幫的幫衆都不是,隻是借着其名頭耀武揚威的小混混而已。
可見其黑暗程度。
第一次,商靖川對這個大燕的腐朽和堕落有了一個更爲直觀的認識。
“我不走,我倒要看看這白老三的人是不是都長着三頭六臂,不然的話怎麽敢這般行事。”
商靖川又犯起了讀書人的執拗。
“可不要這樣說,白老三的手下個個都是亡命徒,是真的敢殺人的。”白掌櫃吓得面色煞白道。
“敢殺人?我倒要看看他們敢不敢殺我!”
話音剛落,就聽門外傳來一聲冷笑。
“誰這麽大膽子,居然敢挑釁我們白三爺?”
随着話音,就見一夥青皮流氓闖入了客棧之中。
一見到他們,這白掌櫃吓得渾身都開始打哆嗦。
“各……各位大爺,他乃是過路之人,不知道規矩,你們不要跟他一般見識。”
“滾一邊去,這裏哪有你說話的份了?”
伴随着一聲呵斥,一名紋龍畫鳳的青皮走到了商靖川近前,先上下打量了兩眼,然後才嗤笑道。
“老邦子,還他媽挺橫。”
衆人嬉笑起來。
商靖川心中也有些忐忑,但還是硬着頭皮說道:“你們公然搶奪他人财産,難道就沒有王法了嗎?”
“哎呦呵,還王法,我告訴你,在這永陽坊裏,我們白三爺的話就是王法!”
随着話音,這青皮擡手便是一耳光。
啪!
一聲脆響之後。
商靖川一臉懵逼的看着對面,“你居然敢打我?”
“打你怎麽了?打的就是你,我看你這老邦子也是活膩歪了,兄弟們,給他舒舒筋骨。”
這幫青皮一擁而上,很快便将商靖川打倒在地,然後連踢帶踹的打了起來。
見此情景,白掌櫃撲通一下便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一般哀求道。
“各位不要打了,打出人命的話,這地方就變晦氣了,到時候白三爺還怎麽住啊?”
可能是這句話起到了作用。
這幫混混這才停手,然後爲首那人沖着地上的商靖川便啐了一口濃痰。
“媽的,我以爲是什麽了不起的人物呢,結果就這啊?要不是怕髒了白三爺的地方,我今天就先弄死你再說。”
商靖川滿臉是血的躺在地上,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這邊白掌櫃一個勁的說好話,好不容易才将這幫青皮混混哄開心了。
“行了,看你這老小子還算會來事,今天就這麽算了,趕緊收拾東西滾蛋,不然白三爺可真能要了你的命。”
撂下這句話後,這幫人揚長而去。
白掌櫃趕忙将地上的商靖川攙扶起來。
他兒子打來洗臉水,給商靖川擦去了臉上的血迹。
待查看一番後,白掌櫃不由松了口氣。
“還好,都是些皮外傷,将養幾日就好了。老夥計,你的情誼我心領了,但咱們惹不起人家的,所以還是趕緊走吧。”白掌櫃難過道。
商靖川卻恍若未聞一樣,兩眼直勾勾。
“壞了爹,這老爺子該不會被打傻了吧!”小夥計着急道。
正在這時,商靖川突然站起身來往外走。
“哎,老爺子,你幹什麽去?”
可商靖川根本沒吭聲,反而快步跑了出去。
等來到大街上後,很多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着他。
因爲此刻的商靖川頭發淩亂,滿身塵土,很多地方還能看到血迹,簡直跟個瘋子沒啥兩樣。
可商靖川對這些異樣的眼光完全置若罔聞,而是快步往光德坊跑去。
鞋跑丢了,那幹脆就光着腳跑。
等跑到光德坊小井胡同時,他已經跟乞丐沒啥區别了。
好不容易來到大門前後,商靖川喘息了一陣,然後才敲響了大門。
咚咚咚!
聲音急促。
很快,院中便傳來醉兒的聲音。
“來了來了,這是誰啊?”
說着她便打開了一條縫隙,當看到門外站着的商靖川後,醉兒也不禁吓了一跳,然後趕緊說道:“家裏有剩飯,你在這等着,我去給你拿。”
這明顯是将商靖川當成要飯的了。
“醉兒姑娘,是我!”商靖川喊道。
“啊?商伯父?”醉兒難以置信的說道。
“對,是我,趙少俠可在家嗎?”
“在在在!”
醉兒趕忙打開了門将商靖川迎了進來。
這時商落落也聞聲趕來,一見自己父親這般狼狽,不由也是一驚。
“父親,你這是怎麽了?”
“快别問了,救人要緊!”
說着商靖川便跑進後院,見到了正在研習新近獲得的斬風刀法的趙崖。
趙崖也吓了一跳,然後問道:“商伯父?”
“有件事你要幫我一下。”
“什麽事?”
“殺人!”商靖川斬釘截鐵的說道。
趙崖一愣,“殺人?殺誰?”
“四海幫的人!先跟我走,路上再跟你說。”
說着商靖川拽着趙崖就往外走。
趙崖無奈,隻好跟商落落和醉兒說了一聲,然後便跟着他出了門。
在路上的時候,商靖川便将事情經過大概講述了一遍。
聽完之後,趙崖有些啼笑皆非。
“所以你想讓我替你殺了那個白三?”
“沒錯!”
“殺他倒是容易,但然後呢?”
“什麽然後?”
“白三這種人太多,殺了他沒準還會有更壞的人出現,你覺得殺的過來嗎?”
商靖川聞言停下了腳步,低頭思索起來。
趙崖也沒催促。
他想看看這個曾經沉浸在宏大叙事之中難以自拔的商靖川,到底會做出何種抉擇。
片刻之後,就見商靖川猛地擡起頭來,雙眸粲然的說道:“憑你一人之力是殺不過來,但如果加上我這個京兆府尹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