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已經是人間二月初,正是綠芽競發之時。
簌簌的風雪卻淹沒了北原的莽莽天地,數百丈高的暴風雪肆虐狂舞,吞沒一切。
整個北原,如果從高空俯瞰,那暴風雪下的,便是千瘡百孔的碎裂冰層,在數位聖人參戰的情況下,北原已經徹底沒有一寸完好的土壤。
而在這暴風雪之中咆哮的,還有如惡鬼一般的夜蠻大軍。
夜蠻之所以得名夜蠻,一是因爲其青黑如墨的肌膚和猙獰的面目,而是因爲其野蠻而不曾開化,茹毛飲血,以人爲食。
那成千上萬的夜蠻皆是青面獠牙,身上懸挂着各種骨頭、金銀飾品,肩頭挂着破布,甚至是一些或新鮮或幹癟的殘肢。
這并非是因爲好看,而僅僅是他們的戰利品或是糧食。
人族的文明鑄就的工藝,在他們眼中不過隻是奇怪的無意義裝飾而已。
“轟——”
沈星燭一襲肅殺黑裙,猶如落入雪池之中的墨點。
此刻,這一個墨點,正迅速暈染開一條長長的墨迹,并逐漸擴大,劃開了夜蠻王城的防線!
雖唯一人,卻如滾滾大潮,勢不可當。
不管是狂風還是冰雪,都被她抛開。
前線焦灼之時,沈星燭竟是一人一劍,殺進了北原深處,夜蠻王城所在!
那銳利的劍鋒之上,劃開鋪陳的,是一座龐大的“道域”!
沈星燭與沈眉南互換了身體之後,閉關不到一個月,便直接突破了宗師境,抵達玄玄境。
這并非是因爲沈星燭當真天賦卓絕到了這種地步,而是因爲那尊曾經被沈眉南用來當做自己離家出走的替身的偃偶當中,封印着沈眉南的真正修爲。
這麽多年來,沈眉南的修煉并非真的如她自己所想的那樣進度遲緩。
而是因爲,她一出生,沈家人就動用了秘法,将她的修爲過渡到了這偃偶之中。
她每修煉十分,就有九成九被封印進這偃偶當中。
就這樣,她還是用十五年時間,抵達了先天境界。
甚至從理論上來說,她的天賦遠勝沈星燭!
而此刻沈星燭的修爲更上一層樓,更是證實了這一點。
而之所以要這樣,則要從沈眉南和沈星燭尚未出生的時候開始說起。
除了沈家人之外,恐怕不會再有其他人知道,沈星燭和沈眉南在胎中時,是幾乎重疊在一起生長的。
她們并非雙胞胎,而是一個貨真價實的怪物。
無論是内髒、骨骼還是血肉,甚至大腦,全都不分彼此,但偏偏又并沒有完全融合。
她們更像是錯位的印章,在差不多同一個位置,留下了偏差的痕迹。
在這修行者可以完全内視的世界,縱然是沈母這樣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在窺見這一幕時也被吓得不輕。
這已經稱不上是人了,無論是誰見到那重疊在一起的四隻眼睛都會駭然失色。
凡人或許會誕生畸形的胎兒,但以沈家的修行者世家血脈,是絕對不可能出現這樣的差錯的。
沈家也一度以爲是什麽妖魔作祟。
然而她們身上又并沒有妖物的痕迹,反而一片清正,甚至從胚胎就開始自行吸納天地靈氣。
好在沒過幾天,那位以“無爲”爲道的放鹿道人蔺青崖突然現身,以玄神道門的掌門佩劍将二者以妙到毫巅的劍術分開,重新生長。
而這柄佩劍,便是沈星燭後來不曾離身的那把劍。
但不僅僅是要重新生長,更要令兩人徹底隔絕,才能阻止她們像磁鐵的陰陽兩極一般合二爲一。
因此,從胚胎起便更爲霸道與迫切地生長的沈眉南,便被重新塞回了肚子裏。
封印了整整十年才被生出來。
十年間,沈星燭已經完全長成了一個獨立的個體,兩人自然不可能再重新融合。
但沒想到,在沈眉南出生之後,她們還是以另一種方式“融合”了。
沈眉南尚且還是胚胎的時候毫無意識,沈星燭也沒有察覺到太多不對。
随着她漸漸長大,沈家才發現,她們的意識竟然能夠互通。
不過,因爲十年的分離,這種互通已經被削弱到了最低限度,即彼此的感官互通。
不過,隻要她們兩人願意,就可以自由在兩具身體當中交換。
然而,就連沈家人也不知道。
沈眉南和沈星燭,其實早就互換過一次意識。
也就是說,如今的沈眉南其實是沈星燭,而沈星燭才是沈眉南。
第二次交換,才是各歸其位。
這原本是一件很容易辨别的事情,因爲意識能夠交換,但身體中的“道”卻隻能有一條。
隻要有任何一絲不對勁,都會被立刻察覺。
但沈星燭裝得太好了。
她的一舉一動,都不會與自身的人設相違背。
正如當初在天牢裏,如果不是因爲陳曠判斷出她在撒謊,恐怕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沈星燭真正的内心。
沈星燭的“道”,是“無情”。
那名爲“慈悲”的“道”,是沈眉南的。
慈悲道。
無情道。
兩面一體。
“轟——!!!!”
高大的城門轟然坍塌,雪塵飛卷,向兩邊分開。
沈星燭提着劍緩緩走進王城,身後是屍山血海,以及前仆後繼的夜蠻。
她渾身浴血,血液一滴滴地順着她來時的路落下。
那無邊的血海,便是她暈染開的墨迹。
她一步步地往前走,就連不知恐懼爲何物的夜蠻都爲之遲疑後退。
然而沈星燭依舊目下無塵,素白潔淨的臉上沒有表情,那雙眼睛裏看似明明如月,實則空無一物。
萬古天上星,人間一盞燭。
星辰不移,燭火幽微。
但燭火離人太近,因此唯有當那已經無比幽微的燭火熄滅時,才能看清楚黑暗中熠熠生輝的星辰。
沈星燭在王座的正前方站定,渾身氣勢已經攀升至巅峰。
遠處,那高高的石質王座上,端坐着一個巋巍如山的龐大魔物,虬結的肌肉組成了一座漆黑的畸形的山,無數猩紅的眼睛密密麻麻遍布全身上下。
夜蠻王,阿扈斯。
然而他已經沒有了頭顱。
那原本應該是頭顱的地方,隻有一個空洞的疤,連鮮血都已經幹涸了。
沈星燭一步步走到了王座上,仰起頭,眼神變得極冷。
她幾乎是笃定地道:
“獻祭。”
誰将夜蠻的王獻祭了?
沈星燭心中一動,聽見了蔺青崖的傳音——
“星燭!小心!那四個夜蠻祭司已經全部自爆!他們要召喚‘蠻神’!”
蔺青崖的聲音無比凝重。
沈星燭知道“蠻神”是什麽。
夜蠻,以及西域某些小國信奉的傳說當中的神祇。
其名爲樓陀羅。
其身爲……參寥境!
那從上古結束之後,就消失在了曆史長河當中的,參寥境。
“轟隆——”
天空上,忽然傳來一聲巨響。
沈星燭将頭擡得更高,望見了天空上豁然中開的巨大裂隙。
那裂隙橫亘漆黑的天穹,撕裂了星空,像是一個漩渦,它仿佛是透明的,又好像一團混沌,黃紫交織。
一種難以言喻的壓力轟然下降,砸在了沈星燭的脊背上。
“砰!”
大地沉降!
數不盡的夜蠻瞬間被拍扁了,化作了一團團的肉醬。
沈星燭的肌膚上起了一層層的雞皮疙瘩,頭皮發麻,膝蓋驟然一彎,一條腿已經跪了下去,重重砸在地上,砸出一條溝壑。
她面無表情,硬生生止住了另一條腿下降的趨勢,顫抖地停在了半空當中。
“嗤嗤嗤!”她腿上的肌肉盡數撕裂,鮮血汩汩流淌。
“咔咔咔……”她的脊椎骨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音,每一節骨骼都在呻吟,随時可能碎裂崩塌。
沈星燭的嘴唇無比蒼白,嘴角洇出一絲鮮血。
她反手将劍插進了地裏,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
“爲何……不跪?”
天空之上,似乎有人在用奇怪的語言诘問,聲音宛如洪鍾大呂,光是聽見,便能震碎一些人的腦髓。
沈星燭依舊面無表情,半晌,從牙縫裏擠出一聲嗤笑:
“曾經,我在梁國的天牢裏,見過某個瞎子,因爲企圖讓自己活命,卑躬屈膝,唯唯諾諾,最後卻被打斷了雙腿。”
“真是難看極了,那麽狼狽的模樣,後來我每每見到他,都忍不住在心裏嘲笑。”
“就算他後來再風光又有什麽用?”
“因此,我絕不會讓自己陷入這樣的境地。”
并非什麽人族大義,也不是強者尊嚴,而僅僅是因爲她對于這種處境的鄙薄和不屑。
這才是真正的沈星燭。
透過那幽微燭火,陳曠所窺見的那個惡劣靈魂的冰山一角。
但沈星燭其實也是在說自己。
她在陳曠面前的失态模樣,隻有那麽一次,她已經彌補了自己的道心。
不會再有下一次。
沈星燭心知肚明,再有下一次,她就沒有後手了,更換思想和“道”,也并不是沒有代價的。
沈星燭聽見天上的聲音沉默了一會兒,道:
“你是一個……很好的養料……你會蛻變成……好的樣子……”
沈星燭所在的地方霎時崩塌,陷入了一片黑暗當中。
她搖晃了一下,身上驟然一輕,順勢便站了起來。
眼前的世界卻已經完全不同。
沈星燭瞳孔緊縮,竟然一時間愣在了原地。
這并非說從一個地方到了另一個地方那麽簡單。
若是如此,那一定也是抵達了某一個符合沈星燭認知的地方,那個地方的一切,都應該是她所熟知的某些東西組成。
但眼前的世界,是完完全全的不同。
超出了沈星燭的認知!
沈星燭臉色一變,忽然感覺到不僅自身的靈氣消失不見,甚至四周的靈氣也全都沒了。
就好像……根本沒有存在過一樣。
……
陳曠與修竹又一次被三大禅師召見了。
自從秀心出逃之後,整個淨土已經在“紅塵煉心”的改造當中持續了一個月時間。
不同于之前的試探,這一次是真真正正的徹底放開。
不過一個月時間,整個淨土可以說直接變得烏煙瘴氣……在堪稱奉旨破戒的氣氛當中,能夠守住本心的僧人少之又少。
大多都是天資最強者,以及資曆最深者。
淨土已經不再是淨土,而外界對此幾乎一無所知。
陳曠知道,下一步,便是天魔入侵最關鍵的一步。
他們不僅僅要請來那天魔波旬,還要讓無數的小天魔,附在那些淨土弟子身上,來一次真正的裏應外合。
一舉将整個中域吞噬!
而首先,便是要打開欲界和滄元的通道。
陳曠和修竹站在禅房門口,看着那扇門自己打開了。
兩人的注視下,已經很久沒有離開禅房的三位大禅師,竟然走了出來。
不對,應該說是兩位大禅師。
因爲那位最像人的不言禅師,已經被割下了頭顱,上面用鮮血畫滿了各種詭異的符文。
陳曠瞳孔一縮。
這明顯是獻祭!
但沒想到,他們竟然獻祭了自己人……
似乎是感覺到了陳曠的詫異,不聞禅師笑呵呵地提了提手上的頭顱,道:
“隻是沒想到這家夥竟然還有自己的意識,想要反抗,就順便獻祭了。”
“今日欲界大門洞開,又能再引來幾隻大魔了。”
陳曠挑了挑眉,并沒有說話。
不見禅師笑了笑,道:
“等着吧,你們兩個立下大功,我必定向魔王美言幾句。”
陳曠也笑起來:
“那就多謝大禅師了。”
不見與不聞往前走去,身上的皮膚一塊塊地腐爛落地,不過幾步路,渾身上下已經腐爛得不成樣子,完全不像是人類。
不聞摸了摸手上的不言頭顱,手上黑氣彌漫,猛地變成了一隻利爪,洞穿了不言的頭骨。
他口中念誦着聽不懂的語言。
天空之上,驟然出現了一個巨大的裂隙。
陳曠心中一跳,看向那裂隙。
不會有錯,這種感覺,與他切開天空時一模一樣……滄元果然是在一個殼子裏,而殼子外面,應該是另一個世界!
但欲界又會通向哪個世界?
陳曠望着天空。
修竹已經開口道:
“我們二人在這身軀之中的時間也有些久了,實在難以支撐,兩位大禅師可否帶我等一同回歸欲界修整一番,再跟随魔王陛下征戰滄元。”
這是他們觀察許久得到的結論。
天魔雖然能夠附身,可如果身體的主人反抗意識強烈,神魂強大,會導緻身體不适配,很快就會逐漸腐爛。
這也是這三個魔頭身體出問題的原因。
兩個魔頭果然沒有懷疑,隻是笑道:
“也好,倒還不知道伱們二人在欲界的身份模樣,如此人才,跟了我們做事也好。”
陳曠和修竹對視一眼,看着那巨大的裂隙之中飛出一個個如影子一般的事物。
而那兩個魔頭,身體一軟,立刻便化作一灘爛肉。
陳曠略一思索,立刻就明白了:
“神識!”
事到如今,也沒有後退的餘地了。
他深吸一口氣,閉上雙眼,令神識驟然出竅,升入半空。
但下一刻,他便感到腳下着地,身體一沉,似是已經落地了。
陳曠一愣,驟然睜開眼睛。
他看見自己身上一片已經變成深紅色的發黑血迹,到處都是紅色,衣服上,地闆上……沙發上。
沙發?!
陳曠猛地蹦了起來!
他的眼前,是一個無比眼熟的客廳。
陳曠渾身僵硬,轉過頭去,心裏默數。
一,二,三。
三具屍體,兩個小的一個老的,整整齊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