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曠再度站在菩提樹前時,已經是三天後。
他擡起頭看向那繁茂的枝葉,視線下滑,落在了樹幹上。
此刻上面竟然隐約浮現出了一個女人的面孔和身影,而樹幹上更是滲出了鮮血,如今已經凝固。
但在原本蒼翠的樹幹上,依舊十分顯眼。
這樣的現象,是在那天秀心離開淨土之後,才被路過的正珠弟子發現的。
那天秀心沖出淨土之後,如陳曠所料,那三個魔頭的第一反應是将他們兩個召回,生怕他們兩個知情人借機跑了。
可見雖然表面來看他們兩個已經入夥了,但實際上,就連修竹,在這一刻都沒有被信任。
随後派遣了幾個刑堂長老從淨土出口離開,前去追殺秀心,并且放出了秀心已經被天魔附體、叛出佛門的消息。
至于陳曠,這三個魔頭心中必定是存有懷疑的。
然而當天發生的變故,卻偏偏和陳曠與修竹都沒有半點聯系。
出問題的,是那棵曾經令佛陀悟道的菩提樹。
陳曠感受到了一絲來自那幾個魔頭的慌亂。
這說明,菩提樹的問題,不僅在他們的意料之外,并且還在他們的能力之外。
這倒是讓陳曠有些驚喜。
被他那一劍喚醒的未知事物,似乎讓這三個魔頭很是忌憚。
否則他們絕不會連修竹都開始防備了。
并且……
從當時的情況來看,這菩提樹的确有自己的意識,而且,能控制整個淨土結界。
“不過,她的意識并不穩定,而且似乎十分痛苦。”
陳曠仰起頭,用目光描摹着那張模糊的人臉。
自從那天之後,這禅院就隻有陳曠一人居住了,其他弟子全都被調換到了其他地方。
發現這個現象向那三位大禅師報信的正珠弟子,沒能走出那間昏暗的禅房。
陳曠又多了一個需要守口如瓶的秘密。
雖然秀心“不知何故”逃出了淨土結界,但除去了這麽一個秉性正直的真正佛子,留下的兩個如今都已經是自己人,對于整個淨土的掌控越發容易。
接下來,隻要漸漸地将淨土分化成兩派,再逐漸蠶食反對者即可。
最終結果還是令三個魔頭滿意的。
陳曠更加被這三個天魔信任。
他沒有試圖向那三個魔頭詢問菩提樹中究竟是什麽,因爲就連修竹都不知道這是什麽,他冒然問了,隻會引來懷疑。
但因爲這次的順利策劃了秀心的離開,修竹倒是似乎徹底對他放下了戒心,暗中向他坦白了自己的身份。
原來修竹算來已經有近千歲,當然,不是這具身體,而是他的靈魂。
千年之前,修竹還不是佛子修竹,而是淨土一個宗師境的長老,法号智河。
他既不幸又幸運。
不幸的是,他被一個天魔選中,作爲了奪舍的目标。
天魔之威,連三位大禅師都抵擋不住,更何況他一個宗師境的長老。
然而智河又是幸運的。
彼時他在一處上古秘境當中,獲得了一門名爲“苦海善惡鏡”的特殊神妙靈寶。
這神妙靈寶特殊就特殊在,它能夠規避輪回。
衆所周知,唯有聖人不入輪回。
聖人之下,不過是在苦海沉淪,掙紮生死而已。
淨土的宿慧之法,隻是将自身的記憶傳承給後來者而已,并非真正意義上的不入輪回。
哪怕接受了宿慧,也是完全不同的獨立個體。
但持有“苦海善惡鏡”的人,卻能夠真正不入輪回!
此鏡,能夠完全剝離一個人的善惡兩面。
等同于将靈魂完整地一分爲二。
但又并非真正地分離。
而是如陰陽魚一般,藏陰入陽,又藏陽入陰,彼此無限嵌套,就宛如互相對照的兩面鏡子。
因而,在尚且活着的時候,并不會對持有者有任何影響。
一旦持有者靈魂受到緻命傷害,“苦海善惡鏡”便會開啓它真正的效果。
因爲持有者的靈魂已經被改變成了無限嵌套的狀态,因此,受到緻命傷害的,隻是外面的那一層。
也就是“善面”或者“惡面”。
具體是哪一面,則要看持有者自己的選擇。
外層進入輪回之後被碾碎,嵌套于内部的另一面才會真正顯露。
而這時,天道已經認爲自己成功将應該湮滅的靈魂卷入了輪回,不會再出手。
就此,持有者便徹底脫離了輪回。
偷渡苦海。
能夠像聖人一般,帶着記憶轉世。
這原本對于智河來說,當然是一件絕對的好事。
那時的智河,實則是想用這件上古遺寶來修煉,他察覺到自身雜念衆多,便想要以此來晉升上三品。
事實上他也确實成功了,不到三個月,他便順利晉升玄玄境,即将成爲新任佛子。
如果他沒有遇上某個重傷天魔奪舍的話。
天魔的奪舍與修行者的奪舍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修行者的奪舍隻是短暫地占據控制了一具死去的空殼。
但天魔的奪舍,卻是徹底占據心神,頂替這個人的存在。
然而在天魔吞下智河其中一面後,決計想不到裏面還嵌套着一個。
且更加戲劇性的是。
當時的智河一心向佛,留在外面的那一面,自然是“善面”。
重傷的天魔慌不擇路,吞噬了一個完完全全向善的真佛!
結果,竟然被反向度化,二者融爲一體,并且,是以智河的“善面”爲主導。
智河就這樣變成了一個半人半天魔的存在。
但智河是真正的佛門弟子,又怎麽會容許自己與天魔共存?
他當即選擇了自殺。
然而“苦海善惡鏡”生效了。
再度轉世的智河成爲了“惡面”,靈魂之中卻依舊嵌套着與天魔融爲一體的“善面”。
他擺脫了天地的輪回洪爐。
卻又陷入了自身的善惡輪回之中無法掙脫。
“我深知自己壓制不了太久那天魔,一次次輪回之中,他在嘗試着影響内嵌的那一面,想要從‘善面’掙脫。”
“于是我想了一個辦法。”
修竹帶着那詭異的笑容向陳曠解釋:
“我的‘善面’在佛法上一日千裏,每次都能在短短幾十年間便成就玄玄境,所以我便每次都留下舍利,讓自己再度成爲自己的宿慧之人。”
“将同樣的記憶一遍又一遍地加深,讓天魔徹底迷失在‘善面’之中。”
“而天魔自然也不甘心,上一次輪回之前,竟然試圖爲我的‘善面’植入心魔,将我善惡兩面重新融合……”
“他成功了一半,因爲他不知道,‘苦海善惡鏡’還有一樣能力。”
“便是将善惡兩面逆轉。”
“隻不過,在糾纏的過程中,我不慎引起了天道的再度注視,隻好抹去了‘善面’記憶,令他重新轉世。”
“而我則借助天魔之力,得以‘浮出水面’。”
“至于那枚舍利,則已經與我無關,而是那三個魔頭掩人耳目的主意。”
陳曠聽到這裏終于心中恍然。
怪不得修竹得了舍利傳承,卻沒有記憶!
當中竟然還有這麽一段漫長曲折的緣由……
但陳曠還發現,修竹說的話是真假參半。
不過,大部分關鍵信息,都是真話,并不妨礙他的計劃。
陳曠也就不深究了。
不管現在說話的是修竹的“善面”還是“惡面”,甚至就算是天魔也無所謂,隻要他的确想幫陳曠除掉天魔就行。
而修竹後面所說的,才是真正重要的部分。
那是如何殺死天魔的方法。
天魔這種東西,是天生沒有輪回的。
他們死後,并不會像人類的靈魂一樣回歸到天地陰陽的洪爐之中去,而是回到“欲界”。
也就是天魔誕生的地方。
天魔不怕死,但會害怕失去自我,成爲人類。
是的,雖然天魔的愛好就是取代人類,但他們最怕的,是真的變成人類。
就算殺死了被占據的人類,也并不能殺死天魔本身。
想要真正殺死他們。
唯一的辦法,便是前往“欲界”!
這就是修竹原本的辦法,他以天魔的身份接近那三尊魔頭,便是要等他們的身體徹底腐朽。
——正常被天魔附身的人身體是不會有異常的,他們會這樣,純粹是因爲那真正的三位大禅師留下來的後手。
這三尊魔頭如今的任務便是将淨土占據,讓其他天魔也進駐到淨土僧衆的身體中。
等到他們完成任務,便會打開“欲界”通道,讓其他天魔過來。
修竹想要等的就是那一刻。
他要借自己的半天魔身份混入“欲界”,反向從内部攻破天魔。
不得不說,這是一個連陳曠都有些瞠目的大膽計劃。
其他人還在想着如何在前線對抗夜蠻大小七十二部落,他已經想着去“欲界”偷家了。
但這個計劃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欲界”有多少天魔?這些天魔有多強?都是未知數。
僅憑一人之力,陳曠并不覺得修竹能夠成功。
不過……修竹和他說了這件事,很顯然,是想讓他當自己的隊友。
陳曠沉吟片刻之後,并沒有着急回複,而修竹也還有一些保留的情報,需要等他做出決定再說。
他們當務之急,還是需要确認秀心能不能逃脫追殺。
“秀心當時已經受了傷,被好幾個長老追殺有些兇險,不過……應該是能的。”
陳曠目光一閃,在心中喃喃自語。
畢竟秀心身上,還有陳曠借助斬空劍留下的一顆種子,以及一枚鱗片。
種子,是陳曠曾經從無間之間的花婆婆手上得到的“借花獻君”神通,此神通還有另外一種用法。
便是以自身血肉作爲養料,開出花來保護自身,至少能夠保住秀心不死。
鱗片,則是陳曠自己的鲛人鱗,這是信物。
若是秀心能遇上白龍,自然能憑信物得到幫助。
否則憑借淨土在滄元的聲望,此刻的秀心面對的情況,隻怕要比當初面對武聖閣追殺的陳曠更加困難。
而陳曠與修竹開誠布公地聊完後,心中想到的,其實還有一件事。
那便是當初他在戰勝牧肇的最後關頭用琉璃照影燈,曾照出了其他人的影子。
除了沈眉南與沈星燭外,另外兩個,一個是江雲輕,一個便是修竹。
琉璃照影燈的光芒之中,萬物都會失去他們的影子。
從前陳曠不懂,現在他已經明白。
琉璃照影燈照出來的,便是天運。
是天道的九道影子!
陳曠最奇怪的是,感覺這些人并沒有什麽共同點,爲什麽會是天運的一部分?
但在了解了修竹的過往之後,陳曠隐約有了點想法。
沈眉南與沈星燭一魂雙體,甚至能夠借此重鑄道心,互換道途。
修竹持有“苦海善惡鏡”這般奇物,與天魔糾纏融合,偷渡苦海,跳出輪回。
蘇煜與國運、長生藥融爲一體,某種意義上,他已經達成了長生。
陳曠自己的特殊性則更不用說。
而江雲輕……他所表現出來的異常,陳曠其實是近來回憶過往才想到的。
當初進入憑古戰場時,江雲輕曾說過,武聖牧肇的“霸道”已經覆蓋了整個憑古戰場,同時也包括了開啓戰場的門附近。
那麽理論上,不僅僅是各門派負責主持的宗師會受影響,其他人也同樣應該受到了“霸道”的影響,無法察覺到憑古戰場的異常。
陳曠有“洞若觀火”的被動,都察覺不出來,還是因爲看見了文耀施展“重瞳喚祖”的痕迹才感覺有所異常。
但江雲輕。
他在進入憑古戰場之前,就已經把自己的佩劍給了陳曠。
說明,早在那個時候,他就已經知道了牧肇的陰謀。
這不可能是其他人告訴他的。
所以隻有一個可能性——
江雲輕不受“道域”的影響!
陳曠收回了注視着菩提樹的目光,長出一口氣。
至此,他總算是知道了目前已知的“天運”在身之人的共同點了。
他們都以某種方式,違背了某一種天道。
“倒反天罡者,反而是遺失的天道本身?”
陳曠越琢磨,越覺得有趣,但漸漸地又覺沉重。
拿出琉璃照影燈把玩了一會兒,歎了口氣。
既然他要做的是收回天道九影,但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他又如何收回?
……
“呼……呼……”
秀心躲藏在某處山林之中,捂着傷口喘息,臉色慘白。
他此刻已經換了一件短打便衣,頭上戴了一頂破爛帽子,算作簡單的僞裝。
——這是他跟附近村民換來的。
此際被淨土下了追殺令,來追殺他的個頂個都是高手,他這麽簡陋的僞裝實際上一點用處都沒有,頂多偏偏凡人。
但他向來學的都是正心佛法,壓根沒有學過這種弄虛作假的東西……
三天時間,他已經應付了幾十波追殺者。
而且其中很多是重複的。
因爲他不忍下殺手。
在秀心看來,這些人都是被天魔欺騙的,冤有頭債有主,他實在不應該濫殺無辜。
唯有将他們擊退,直到他們膽怯力竭爲止。
但秀心如此,他們笃定了對方不殺人之後,反倒越來越大膽,現下他已經被十餘名中三品圍困,其中大半都是宗師。
“秀心,還不快滾出來!”
“秀心,快點出來,否則這些凡人今日便要因你而死了!”
秀心一怔,随後沉下臉來,唰地站了起來,連忙飛身而出。
一群修行者嘈雜地聚成一片,而他們中間則圈禁着幾個已經吓呆了的村民,甚至還有哇哇大哭的小孩!
秀心瞳孔緊縮,死死盯着爲首叫喊者。
爲首者笑起來:“和尚做不好,當個叛徒怎麽也那麽爛,還會留下那麽明顯的線索。”
他舉起手中的佛珠,那正是秀心拿來交換村民衣物的東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