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
劍氣如虹,裹挾着龐大的靈氣,與牧肇的“道域”相撞,天地風雲驟然變色,以四人爲中心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
寰宇震顫,聲撼蒼穹。
但陳曠渾身一僵,仿佛聽不到這駭人的恐怖動靜,眼中隻剩下了不遠處的女子。
熟悉的聲音,平靜的語氣,裏頭卻帶着難以掩飾的顫抖。
似是隐忍,又像是難以再忍。
“桐君前輩”……這個稱呼,隻屬于一個人。
陳曠擡起頭,霎那間對上了面前那美豔道姑的眼睛。
兩千三百年後的地靈道君,和兩千三百年前的修行者呂折旋,除了容貌之外,幾乎已經沒有相同之處。
于陳曠而言的昨日夢醒,卻是呂折旋的萬水千山。
她身居高位太久,門下弟子衆多,心性和想法也因爲閱曆改變了太多,早已沒了當初的謹慎和羞澀,更多的是掌權之人的威嚴和冷肅。
那張天然妩媚如狐仙般的面孔,也在這冷肅的氣質之中被淡化了許多,很少會有人注意到,玄神道門的地靈真君,有着一張千嬌百媚,勝過胭脂評上無數美人的臉。
事實上,也沒有多少人敢擡起頭,直視這位身在滄元最高處之一的大能者。
呂折旋已經實現了當初爲自己下定的決心。
上天賜予她的無數條捷徑,容貌、體質、功法……她一一摒棄,不甘堕落,一步一步地依靠自身努力走到了如今的位置,其中艱辛,不足爲外人道。
這兩千三百年來,呂折旋從來沒有向任何人抱怨過這不公的天命爲她設下無數困苦。
就算在八百年壽命将盡,而她依舊無法入玄那一個絕望瞬間,她也不曾低頭落下一滴淚。
可是,就在呂折旋不經意地瞥見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感知到自己所贈香囊的氣息時,她心中積壓了那麽久的委屈和惶恐,突然之間就在酸澀的眼眶裏爆發了。
那雙屬于女子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卻仿佛有千言萬語,跨過滄海桑田,日月鬥轉,無聲地、重重地敲打在陳曠的心上。
此刻,言辭之無力令陳曠語塞,他隻能幹澀地道:
“好久……不見。”
陳曠雖然能感受到呂折旋隐藏在平靜之下的感情,但他的心裏其實沒有什麽太大的實感。
因爲對他來說,的确是前不久才和呂折旋分别而已。
呂折旋一時有些恍惚。
他竟一點都沒有變!
原本已經十分模糊的印象,在見到陳曠的瞬間清晰了起來,他與記憶裏那個白衣撫琴的桐君,沒有半分不同,甚至仿佛從她的印象走出來的一樣。
他甚至還帶着那可笑的蒙眼布!
但這時,呂折旋的修爲已經高過陳曠太多,霧花鍛對她已經沒有了效果。
她輕而易舉地看見了曾經求而不得的,陳曠的真面目。
呂折旋的目光描摹着那張清隽面孔的輪廓,仔仔細細,好像要把他揉進靈魂,永不忘記。
“好啊!好好好!我說怎麽有膽子殺了我兩個弟子……”
牧肇看着洞穿自己拳頭的劍尖,看向了對面的道姑,譏諷地冷笑道:
“卻原來是有個玄神道門的姘頭!”
牧肇的閱曆比起呂折旋隻多不少,眼光極其毒辣,一眼就看出來了這兩人之間的氣氛不對勁,根本就不是正常的友人或者前後輩久别重逢的模樣。
這分明是男女之情!
牧肇說這話的時候,刻意沒有壓低音量。
此刻兩人的“道域”正在相互角力,後方遠遠退開、生怕被波及的衆人自然聽不見其中人說話。
但沈眉南聽得見。
她一襲玄衣在狂風中獵獵作響,幾乎要被抛飛,在漩渦中心調用了全部靈氣,才得以完全穩住身形。
沈眉南看見陳曠完好無損,而自己的師父也忽然不再頑固,出手相救,還沒有來得及展現出自己雙份的喜悅。
然後……就突然聽到了牧肇說出了這麽一句話。
小姑娘的腦子裏轟地一下,有些懵了。
玄神道門的……姘頭?
若是開口的是别人,那麽沈眉南或許會覺得這句話有可能在指自己。
畢竟,她現在的身份,是玄神道門的“道标”,天下聞名的天驕。
然而,說話的人,是“武聖”。
在牧肇眼中,是有了這個“姘頭”,才讓陳曠有了殺“武聖”弟子的底氣。
那麽,他所指的人,就絕對不會是沈星燭這個晚輩。
而隻能是在場的另一個女子,玄神道門的地靈道君——呂折旋。
沈眉南的腦筋一時間有些轉不過來,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場景。
怎麽可能?
師父和……陳曠?
他們兩個根本就不認識啊!
不提兩人關系如何,倘若呂折旋哪怕是認識陳曠,當初在皇城時,她就絕對不會讓“武聖”有機會對陳曠下追殺令。
後來,也不會對陳曠之死,反應如此平淡!
又怎麽會在此刻,才忽然認出了對方?
且陳曠如今才隻有十九歲,在滅國入獄之前,壓根就是個普通人,又如何能與當了道君千年之久的呂折旋相識?!
沈眉南無法理解。
呂折旋沉默了一瞬間,沒有選擇反駁,隻是舉劍冷聲道:
“情愛生死,人之常事。”
“世人皆知李紅绫技不如人,死在敵人手上,也不過是求仁得仁,既如此,各憑本事而已,你下令讓武聖閣追殺他時,也未曾有人反對于你。”
“至于你的另一個弟子……剩下的七個活人,總不會突然聯合起來陷害一個往日素無恩怨的人。”
“既然如此。”
呂折旋美眸清亮,羽衣翩跹,一字一頓,清晰無比:
“你意圖讓文耀殺了其餘宗門的所有年輕一輩佼佼者,究竟是什麽目的,你心裏清楚!”
“在這裏颠倒黑白,搬弄口舌,除了更加辱沒你‘武聖’的名頭之外,沒有其他任何作用!”
牧肇的表情愈發扭曲,從喉嚨裏蹦出幾聲陰森的笑,道:
“玄神道門的人,果真是最巧言善辯。”
“可這個世界……是強者爲尊!能活下來的,才有話語權!今天,你們一個也走不掉!”
牧肇張開五指,擰轉了自己的胳膊和手掌,無視了呂折旋的“道域”,就這樣硬生生抓住了呂折旋的劍!
名爲“霸道”的“道域”威壓瞬間暴漲。
方圓千裏,全都籠罩在了牧肇“道域”的控制之中。
沈眉南還震驚于呂折旋的默認,便感覺到一股柔和的力量瞬間将她推出了兩大“道域”的範圍。
沈眉南瞳孔緊縮,立刻意識到了呂折旋的想法,調動靈氣試圖抵抗。
但她現在太弱了,連這具身體的力量都沒有辦法完全發揮出來,更何況之前在憑古戰場中,她受的傷也不輕。
她不受控制地飛速後退,感到那股柔和的力量遏制了她的喉嚨,讓她連失态的呐喊聲音都發不出來。
就像是……她剛到玄神道門時,呂折旋握住她受的那雙溫暖柔軟的手掌。
呂折旋的聲音傳來:
“眉南,星燭……從今以後,玄神道門便交給你們,我活了兩千三百年,裏面有一千年忙忙碌碌,其實也有些累了。”
沈眉南的大腦一片空白,仿佛預感到了什麽,心中無比惶恐。
她連忙在心中喊道:“沈星燭,你和我換回來!”
“你、你快去幫幫師父和陳曠啊!”
沈星燭的聲音幽幽輕輕,似乎歎了口氣:“上三品的戰場,不是你我可以幹預的……”
那送走沈眉南的力量是呂折旋的“道域”。
名爲“赤心”的道。
是的,和很多人所想的完全不同,以嚴格冷肅出名的地靈道君,所證之道,是爲一顆至誠至柔的赤子之心。
在這“道域”之中,呂折旋出于本心的行爲,都會得到天地法則的加持。
越是心中炙熱,越是強大。
站在外圍的衆人,也在此時聽見了呂折旋的傳音。
“此地危險,請諸位暫離。”
衆人心中頓時一緊。
通常情況下,上三品的“道域”都隻有威懾作用,不會輕易出手,呂折旋和牧肇,這是要不死不休了!
宗師們連忙将自家的天驕帶走,又撤離了千裏,确保萬無一失。
陳曠同樣感受到了這股力量,然而在即将被送走的一瞬間,卻被始終死死盯着他的牧肇馬上察覺。
“咔嚓!”
牧肇目光猙獰,捏碎了手中長劍。
“豎子,留命!”
他的手掌,也幾乎被長劍切斷,但憑借他的“武聖”的肉身強度,幾乎一瞬間,就恢複了正常。
一個玄玄境的“道域”,在“武聖”本體面前,連阻礙都算不上,不過是一撕就碎的紙牆。
牧肇猛地捏住長劍碎片,朝着陳曠扔了過去。
“嗖——轟!!!”
碎片才抛出,就被“霸道”的意志強化到了難以想象的速度和力量。
這小小的碎片筆直劃過半空,猶如流星一般,帶上了一條焰彩四射的尾巴。
所過之處,白色氣浪滾滾如潮,甚至連下方的地面都化作一片焦黑。
隻是一瞬間,這長劍碎片,就落到了陳曠的眼前。
鋒利的邊緣倒映在陳曠的眼睛裏,熠熠閃光,筆直地朝着他戳了過來!
陳曠臉色凝重,飛速後退,手中的三尺劍劍光連綿,“時光”之道的神韻在其中乍現。
那長劍碎片的速度在陳曠視野之中不斷延緩,始終無法碰觸到他。
但這樣的情況隻維持了幾息。
下一刻,牧肇冷冷喊了一聲:“破!”
陳曠劍意之中的“時光”之道,瞬間被“霸道”壓了下去,緘默着沒有回應。
牧肇也在同時,再度朝着陳曠沖了過來。
牧肇舉起了拳頭,那是他自身的絕學——
霸方風雨!
天空宛如塌陷,牧肇的身前凝聚出了一個漆黑空洞,在他的拳頭前面,充滿了壓迫力,天地都仿佛在這一拳面前顯得無比渺小。
這就是真正的聖人“道域”……
陳曠感到了窒息。
他沒有證道,便始終隻是一個抱月境,連宗師都不是。
境界的巨大差距,讓他此刻幾乎動彈不得。
牧肇的拳頭砸了下來。
但砸到的不是陳曠,而是霎那間擋在他面前的呂折旋。
“咳!”
呂折旋臉色一瞬嫣紅,一瞬蒼白,發出了一聲悶咳。
她輕輕地抱住了陳曠,看向他的目光依舊那麽柔和。
陳曠感覺到了她的身軀重重地震顫,連同整個世界都仿佛破碎了,可傳遞到他身上的力量卻微乎其微。
他愣住了,随後瞬間明悟。
當初,問死師兄将“道域”借給他,在牧肇降神分身的面前,也不是一合之敵。
此刻,呂折旋的“道域”力量,自然無法和牧肇相比。
于是她便幹脆在送走了沈眉南之後,将“道域”全部收束。
收束到了……隻夠護住一個人的範圍。
如此一來,“道域”的力量便可極盡所能,發揮到最大限度。
這一顆毫無保留的赤子之心,也隻給一個人。
陳曠隻覺得耳畔傳來轟然嗡鳴,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臉上沒有表情——他不知道此刻的自己該作何表情。
他曾經以爲,呂折旋和自己不過是露水情緣,那漫漫歲月,會淹沒一切。
四周的天地在崩塌,呂折旋注視着他,道:
“我和他們說,我的‘道’是‘赤心’。”
“其實不是。”
“是‘癡心’……是我的癡心妄想。”
“我以前也想過放下,忘記你就好了,也沒什麽難的,可八百年壽數将盡的最後一刻,我腦子裏不知道怎麽了,閃過了你的樣子。”
“然後,我就入玄了。”
“我堂堂地靈道君,哪裏能證這麽一個可笑的道?于是我就騙了所有人。”
“我不是一個稱職的師父,想不到自己怎麽和徒弟争一個男人的喜歡……現在這樣,也很好。”
呂折旋坦然微笑着,渾身生機迅速流逝,輕聲道:
“我還記得,你說,有朝一日,你我以心換心,可視生死爲等閑……”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我做到了,你不能忘了我。”
陳曠抱着懷裏的道姑,嘴唇抖了抖。
他依舊難以理解呂折旋的選擇,他很想告訴她,在他眼中,她呂折旋不過隻是一隻蜉蝣……朝生暮死。
他僅僅和呂折旋相處了一年,甚至分别就在昨天,而呂折旋卻苦等了他兩千年。
人又怎麽理解小小蜉蝣的一生?
冬蟲不可語夏冰,原來是那麽殘忍的事情。
然而此刻,陳曠無比想要看見呂折旋的一生,想要看見她在那漫漫時光裏的思念、蹉跎亦或者怨恨。
于是,他便真的看見了。
那載沉載浮的“時光”長河,如畫卷在他眼前驟然展開,将那崩塌的天地囊括其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