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曠的瞳孔中倒映着火光,也倒映出那道士幾乎能稱得上醜陋的模樣。
細微的寒意從脊背上攀升,就像是有蚰蜒伸出無數隻足順着肌膚往上爬。
面前這道士,雖然有個人樣,但給他的感覺,便是如此莫名的惡心。
時至今日,他終于見到了緻使他從穿越開始便颠沛流離,不斷被人追殺的罪魁禍首……之一。
前梁國國師,傳說當中煉制出長生藥獻給了蘇煜的那人。
并且很有可能,也是給蘇煜出謀劃策,令他成爲了陳曠身後附骨影疽的存在。
但奇怪的是,陳曠感覺不到這人的修爲。
在屬于韓山和通獅的惡業化身身上,陳曠早已知道,被抓進靖南王府的姜無涯并沒有修爲,完全是個凡人。
然而陳曠心中認爲姜無涯必定是僞裝的。
這樣一個人物,怎麽可能沒有修爲?
縱然一般情況下,修行者很難準備地判斷對方的修爲,但隻要身上存在靈氣,那麽氣息、氣勢都會有所不同,可以大體上知道對方在哪個境界層次。
就算别人看不出來,但陳曠有着“洞若觀火”被動,又怎麽可能感覺不到對方身上的修爲?
可當陳曠真正面對姜無涯時,卻發現……
對方身上,真的一點靈氣都看不見,一點修爲都沒有!
“怎麽可能……”
陳曠在心中深吸一口氣,打起了十二萬分的警惕。
以他對這個世界的了解,這種異常情況,代表的才是真正的危險。
因爲他确定對方不可能沒有修爲——
一個無修爲的人,怎麽可能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的面前,而他在這之前竟然完全沒有任何一絲一毫的察覺和預警?
但無論是“洞若觀火”,還是“心血來潮”,都似乎失效了一樣。
這樣的情況,前所未見!
旁邊的蘇懷嬴瞳孔緊縮,記憶當中,她是見過這個癞子頭道士的。
但那時,她尚在襁褓當中,這人似乎是在蘇煜面前,爲她批命,可具體說了什麽,她已經完全沒有印象。
就算天賦異禀,聰慧過人,蘇懷嬴也至多隻能記起六個月之後的事情,而在那之前,就是一團混沌了。
不過這個人的身份,她卻是一清二楚的。
梁國國破之後,此人直接失蹤,國師府人去樓空,就好像是所有話本裏所寫的招搖撞騙進獻金丹的假道士一樣。
若說是趨利避害,怕被連累,可他此刻又一次出現在這裏,目标直指陳曠,又是什麽目的?
陳曠沉心靜氣,拿出了那盞琉璃照影燈,用手指彈了彈,緩緩開口道:
“我的行蹤和身份,是你告訴靖南王的吧?”
琉璃照影燈一出現,破廟之中立刻光芒大熾,一切事物的影子,都在這光芒當中消融。
唯有陳曠身後,不僅保留了自己的影子,還多出來一個更加高大的影子。
頭戴十二旒冕,帝王之相!
蘇懷嬴小臉上,神色頓時一震。
結合之前與那張智周的對話,小公主終于明白了她所不知道的那塊拼圖究竟是什麽。
她的父皇果然沒有死,不僅沒有死,還通過某種手段,附身到了陳曠的身上!
看樣子,正是在等待實際,吞噬陳曠一般……
姜無涯嘿嘿一笑,搓了搓手道:
“那不是爲了自保嘛,貧道若是不說的話,那靖南王可兇狠了,不僅要拷打貧道,還要貧道的小命呢。”
“自保?”
陳曠皮笑肉不笑:“我記得聞侪好像給你兩隻腳上都穿了‘赤龍刺’,若你沒有修爲,是絕對掙脫不開的。”
“但現在,你不僅掙脫開了,似乎還毫發無損,不知道這一點,道長又怎麽說?”
姜無涯的雙腳腳腕,果真完好無損,一點傷痕都看不見,除了那一層厚厚的污垢。
癞子頭道士低頭看了眼,撓了撓自己的腿,嘟囔道:
“失誤失誤,怎麽這事兒會被他知道?”
他擡起頭,咧開一嘴黃牙,道:“不要在意這種細節嘛。”
陳曠沉聲道:“行,那我也不兜圈子了,我隻有一個問題想知道,長生藥,究竟是什麽?”
在他看來,姜無涯既然把所謂的“身後魍魉”都說出來了,想必應該是不打算隐瞞這整件事的始末了的。
他想要的,無非是一個真相,不願做一顆渾渾噩噩、被人擺布的棋子。
姜無涯攤了攤手,道:“這貧道也不知道啊。”
陳曠冷笑:“長生藥是你進獻的,你不知道?”
什麽魍魉獻藥,這種話騙騙鬼還可以,但現在還拿出來說的話,這姜無涯就是想糊弄傻子。
姜無涯看向他,眼眸中閃爍着近乎瑰麗的紫色光華:
“長生藥是長生藥,但長生藥究竟是什麽,貧道當真不知啊。”
陳曠沉默了。
謎語人能不能滾出滄元?!
陳曠深吸一口氣。
好吧,連蒙帶猜的話,他大體能夠聽明白姜無涯的意思。
長生藥本身,的确是長生藥。
這一點,狀态欄早有驗證,陳曠正是消化了長生藥之後,才得到的“肉靈芝”被動。
但“長生藥”這個不合常理,就像“永動機”一樣本不應該出現的東西,背後代表的究竟是什麽?
姜無涯也不知道。
陳曠沉吟片刻,換了一種問法:
“既然你不知道,那又如何助我斬殺身後魍魉。”
他指了指那蘇煜的影子,影子也跟随他的動作而動作,頗有一點驚悚。
“這玩意,不就是通過長生藥,附在了我的身上?”
姜無涯道:
“且聽貧道一一道來。”
“六年前,貧道聽聞梁國皇帝在尋找能人異士煉制長生藥,于是便自告奮勇,前去爲皇帝分憂,但沒想到,這長生藥,其實早早就已經掌握在了皇帝手中。”
“他尋人,隻不過是爲了掩人耳目,要将這長生藥的出現合理化而已。”
陳曠一邊聽着,“我即靈機”被動立即生效,判定姜無涯說的是真話,讓他心裏稍微放松了一些。
雖然不知道這家夥是什麽目的,但至少說的是真話。
這就夠了。
陳曠随後又皺眉問道:“早就出現了,那長生藥從哪裏來的?”
若是正常途徑産生,應該也不用掩人耳目。
說明這東西來曆不對勁!
姜無涯感歎道:“誰能料到,這長生藥,竟然就從梁國國運之中凝結而出!”
聞言,陳曠和蘇懷嬴心中一驚。
直接從梁國國運當中誕生?!
這可不是随便說說的,國運就是一個國家的根本啊!
此前陳曠正是憑借說服陽國皇帝請來國運,這才硬生生鎮壓了一尊聖人!
可見,國運威力之強大。
據說,在上古之時,國運還要更加可怕,可以直接影響到一國修行者的實力,進行難以想象的種種加持,産生種種神異之處。
而如今的國運,已經是削弱了不知道多少個版本之後的模樣。
但沒想到,梁國的國運當中,竟然誕生了一枚長生藥?!
那豈不是說,梁國的國運,有複蘇上古氣象的預兆?
這對于一個皇帝而言,那不就是真正的天降祥瑞!
可姜無涯卻接着道:“然而,那之後不久,梁國的國運,便已經無限衰頹,幾乎要走向滅亡了。”
“果然,沒過多久,長生藥在梁國皇帝手中的消息洩露,周國開始派遣軍隊襲擾試探。”
“唉,可憐霍将軍一人,支撐了四年時間之後,再也無以爲繼。”
“再然後,自然就是梁國防線被破,黑甲軍鐵騎壓境,伏屍百萬,破皇城,殺皇帝,囚夫人……”
陳曠聽到這裏,接着低聲冷笑道:
“但這些,蘇煜其實早有預感。”
“國運衰退,梁國破滅是遲早的事情……然而在那之前,他已經想好了一條退路。”
姜無涯咧嘴一笑,看向陳曠:“沒錯,那條退路,就是你。”
陳曠深吸一口氣:“這個人選,總不該是蘇煜自己随便選的了吧?”
姜無涯點了點頭,道:“沒錯,沒錯。”
他伸出幹瘦的手指,指了指自己,搖頭晃腦,得意洋洋地道:
“區區不才,正是貧道,發現在這宮廷樂師當中,有一人命格清奇,足以從萬軍包圍之中,全身而退,帶走這一絲生機。”
陳曠:“……”
如果不是這家夥現在還有用,他真的很想直接一拳打爆他的頭!
原來罪魁禍首就是你這個老東西啊!
陳曠深呼吸幾次,随後面無表情地道:
“國運和長生藥綁在一起我知道了,那蘇煜又是怎麽,也成了長生藥裏一味藥材?”
姜無涯嘿嘿笑道:“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永生鎖’?”
陳曠眉頭一跳。
這三個字他當然聽說過。
并且,這個詞,也仍然是他心中的一個沉沒許久的未解之謎。
一個月前,他逃出皇城之後不久,就遭遇三劫宗一個叫衛彥,一個叫趙烈的兩個長老追殺。
當時,兩人旁若無人地交談時,就曾提到過“永生鎖”這三個字。
在他們兩人的交談内容當中,“永生鎖”應當是一個陣法的名字,并且,這個陣法,有可能涉及了“國運”、“龍脈”等等。
隻是那時候的陳曠,對于這些東西,都沒有太多的了解。
也就無從得知,這“永生鎖”到底是什麽。
現在想來,這東西恐怕層次也高的吓人。
陳曠道:“聽說過,但不知道這是什麽。”
姜無涯眸中紫光閃爍,解釋道:“所謂‘永生鎖’,便是一種從上古流傳下來的禁忌秘術,唯有掌握了國運的帝王,能夠使用。”
“這東西,原本是一種仁術。”
“唯有心懷天下的仁慈君王,方才會使用。”
“因爲這‘永生鎖’陣法的作用,是獻祭君王自身,增強國運,同時惠及普羅大衆。”
“隻要陣法生效,君王即刻便犧牲自己的氣運、神魂與肉身,一切的一切,令國運大增,這個國家的人民,也能夠延年益壽,修行亦有所裨益。”
“因爲這陣法,能讓君王與國運融爲一體,讓君王的意識,成爲國運的意識,換而言之……君便是國!”
“從此,君王便可以通過國運,遍灑甘霖,令國家長治久安。”
姜無涯幽幽道:“隻不過,唯一的問題,便是這位君王,從此以後,便要困在那無形無影的國運之中,度過永恒的一生。”
“因此,這秘術,便被稱爲‘永生鎖’。”
陳曠皺眉道:“但……這秘術現在成爲了禁忌。”
“君王同樣是人,在這樣漫長的時間裏,仁君,也會被折磨到成爲暴君。”
姜無涯目光裏透着興奮,手舞足蹈地道:
“正是!正是!”
“但凡是使用了‘永生鎖’的君王,最後無一例外,全都化作了那恐怖的無形魔鬼,親手埋葬了自己的國家。”
“因爲他已經與國運同在,唯有國運消亡,他才會跟着死亡!”
“從那之後,‘永生鎖’便成爲了禁忌,不再爲人所用。”
陳曠道:“所以,蘇煜便是在最後關頭,使用了‘永生鎖’,讓自己和國運綁在了一起。”
“同時,又将國運,與長生藥一起,送到了我這兒?”
姜無涯點了點頭。
“呼……”陳曠長出了一口氣。
他終于算是明白了一點,自己究竟在一個怎樣的局當中被當成棋子。
但下一刻,陳曠皺起眉頭,下意識感覺不對勁:
“不對啊,我之前,是在周國的三劫宗長老口中,聽到了這個詞……”
姜無涯咧嘴一笑:
“這世上,又不是隻有蘇煜一個人知道這個秘術的。”
陳曠皺眉:“姬承天也打算用?不,不可能,他人還好好的在周國,憑什麽用這個秘術?”
姜無涯哈哈一笑,瞪大了眼睛,神情陰森如枭,拍着大腿道:
“姬承天,是打算逆轉這個秘術啊!”
陳曠猛地深吸一口氣。
旁邊的蘇懷嬴也瞬間明白了過來,頭皮發麻:“姬承天,要倒着用‘長生鎖’?”
“是,而且目标,并不是周國的百姓,而是……梁國!”
姜無涯話音一落。
陳曠頭皮發麻。
他媽的,全是真話!
也就是說,姬承天是準備用梁國全國的百姓,倒過來,獻祭給他自己,以梁國人的血肉,成就周國的國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