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
陳曠一愣。
這便宜師兄是宗師境的大妖,到了這個階段,自然便有自己需要追尋的“道”。
譬如沈星燭那表面爲中立,實則暗藏殺機的慈悲勸善之道。
于道之最高,得一家之所長,宗百川而發宏願,立道爲師,是爲得道大宗師。
唯有産生了“道”的雛形,才能稱之爲“宗師”,進入宗師境。
中三品之中,可辟海抱月者衆多,大部分的修行者門派高層,也多數止步于此,可宗師境卻寥寥無幾。
正如此次圍殺陳曠的三個武聖閣高手,不是恰好都是抱月境,而是整個武聖閣的成員,基本都是在這個層次,無法再更上一層樓了。
這也是沈星燭之所以地位如此之高的原因。
年紀輕輕便成就宗師,前途不可限量……
隻可惜,如今已經被陳曠給半路攔住了。
陳曠對于“道”,尚且還沒有太多理解,當初能夠将沈星燭識破,更多地是取巧,靠被動抓住了沈星燭的謊言。
再加上霍衡玄“傳功”,附帶了一些他認知當中的常識。
也包括了修行者的“道”必須被天道認可這一點。
實際上這一點,陳曠一直覺得很有意思,甚至是十分耐人尋味。
這個世界的證道之法,首先考慮的竟然不是心境以及領悟,而是要讓自己“知行合一”,且“行”在“知”之前,優先級更高。
換而言之,就算其實你心裏對于這個“道”有别的想法,或者實際上你虛僞到了極點,除了最開始的“宏願立道”環節騙過了自己之外,其實壓根不認同這個“道”。
但隻要你的行爲始終符合伱的“道”,那麽這個“道”就始終可以被天道認可。
反之,就算你心裏認同“道”,但你的行爲出現了偏差,做出了不符合自己的“道”的事情,那麽天道立刻就翻臉不認人,修爲瞬間倒退也是常有的事情。
從某種角度看,這個天道,居然還挺唯物的……
而也正是因爲這個原因,沈星燭才能以“慈悲”之道,行網羅誘殺之事。
陳曠也得以騙得沈星燭破防,一顆慈悲道心破碎。
問死的“渡”之道,也不難理解。
一是他在那條問死河上擺渡多年,渡人無數……當然,也殺人不少。
不過誰能說,這不是另一種渡法呢……
二是他得奚夢泉指點,在此等候十年,引渡陳曠,爲他送一場青雲造化,同時又使自己終于擺脫心魔,脫離苦海。
這麽一來,他既是渡人,也是渡己。
兩相映證……便可得道!
等等,那豈不是……?
陳曠眨了眨眼,看向面前的問死,後者朝他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陳曠吸了口氣,肅然拱手道:
“恭喜師兄得證大道,晉升玄玄!”
他表面上十分淡定,心裏忍不住直呼卧槽。
除了當時在皇城頭頂上打了一架的兩個聖人,加上一個假聖霍衡玄,這可是他第一次見到活着的上三品!
玄玄境,差不多已經是這個世界天花闆級别的存在了。
要不是陳曠如今也算是露了臉,剛剛還裝了個大的,現在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不好大庭廣衆之下抱大腿。
他指定要再拍點響亮的馬屁……
“師弟不必如此客氣,我說了,你可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問死感歎道:“若非師弟你,我隻怕還要在宗師境徘徊不知道多少年啊。”
陳曠道:“倒也不是我的功勞,若說出了最大力氣的……還是老師。”
眼前的問死看上去氣息并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除了從之前那個有些瘆人,一看便是妖物的漁翁形象,變成了如今這俊朗儒雅的中年男子之外,似乎和之前沒什麽兩樣。
不過陳曠知道,這大概是因爲自己現在修爲太低的緣故,無法察覺到這些内在的玄妙變化,加上問死也并沒有刻意顯山露水,所以才顯得如此低調。
像是之前霍衡玄強行進階入聖,與那東皇一戰,氣勢外放,何等驚天動地。
但隐約還是可以窺得一絲端倪,例如剛才那一聲喝停風雨,可不是陳曠之前的琴意外放可以媲美的。
這一場暴雨,可是幾乎覆蓋了整個薊邵郡的地界。
問死一聲令下,便将風雲遣散。
确實是真正的龍王風範了。
問死聞言,卻搖了搖頭:“是師弟你說的,若是有人肯将刀劍向禍首,便能立刻知道事情真相,而不至于釀成悲劇。”
“我想看見的,正是如此景象,而并非神兵天降,頃刻間救人于苦海。”
他看向隐約有星火點點、嘈雜熱鬧起來的千家萬戶,手掌一翻,其上有一隻腿上綁着信的鴿子,将其放飛,喃喃道:“我看見了反抗,看見了質疑,而不再是當年那樣……竟會以此爲榮,分不清是人是魔。”
“我看見了,想通了,才能走出來。”
他呵呵一笑,一點不客氣:“若是那老匹夫出手,我能看出個鬼來。”
陳曠聽了,隻得默然。
問死師兄的本體,可是妖……如他所說,當年這些人,卻竟然還不如妖有人性,甚至因此成爲了一尊大妖的心魔,真是諷刺到了極點。
不過,奚夢泉做這麽個局,難不成就隻是爲了破問死的心魔?
陳曠一躍升至登樓境,看似唬人,好吧,實際上也很驚世駭俗。
但要說直入青雲,似乎也還沒到這個地步。
陳曠總覺得沒那麽簡單。
而正在此刻,他感應到了幻境中的景象,又深深地皺起了眉頭。
嘶……怎麽會這樣?
離譜,這下可麻煩了……
問死這時又道:“走吧,師弟。”
他伸手一招,那小船刹那化作一片葉子,旋轉飛入手中消失不見,蓑衣一攏,轉身走下祭台。
陳曠一愣,跟上去道:“師兄去哪?”
問死道:“你現在心中煩惱在何處,我們就去何處。”
陳曠怔了怔,遲疑道:“那便……去陳府?”
他想想妖劍的事情,應該也瞞不過這位師兄。
畢竟便宜師兄,可是貨真價實的東庭湖龍王。
東庭湖範圍内發生的事情,應該都瞞不住他的感應。
問死回頭看了一眼,道:“既然如此,還不快走?”
“你既然已渡師兄破心魔,師兄自然也有心回報,我這一葉扁舟,可渡你出那無邊幻海。”
陳曠眼睛一亮,好家夥,有師兄幫忙,這回是真穩了!
他跟在問死身後,朝着夜色中的陳府廢墟走去。
陳曠才走了兩步,一擡頭,就看見了搖搖欲墜的陳府牌匾,還有不遠處唯一一個還完整的建築——被沈眉南種種神妙靈寶護住的那間廂房。
他怔了怔,才意識到這應當是問死的神通。
而東庭湖夜色中嘈雜的熱鬧,才剛剛開始。
……
今夜,注定将會是無數人的無眠之夜。
這次獻祭雖然是郡守猝然起事,但涉及七十多戶,人數近萬,早已暗中準備了多日,多多少少也有一些風聲洩露,否則那些和陳家一同列在名單上的一些勢力和家族,也不會試圖提前傳遞信息進行警告。
那教化官至少有一件事是說對了的,他才到薊邵郡兩天,如何能在這麽短的時間裏想得出這樣周全完整的計劃?
至于他說想不到這樣喪盡天良的計劃……那就是胡說八道了,真的讓他來想,隻會更加惡毒。
在大周黑甲軍踏入梁國國土,進攻皇城時,這馮宇隻怕就已經開始計劃了。
等到皇城陷落的消息傳來,他便準備好了迎接教化官。
是以,僅僅兩天後,他就選擇了直接動手。
不過,真正讓人矚目的,還是今晚武聖閣直接出動了三個抱月境。
或者說,也不能說是專門爲了陳曠出動。
這三人,原本是爲了調查狄武和風雨樓被人一劍斬滅這件事而來的,風雨樓沒了,許多武聖閣内部流通的密卷,亟待傳遞的消息,都是需要妥當善後的。
加上敵人的實力不明,爲此,才派遣了三人前來,順道也可以打探陳曠及那梁國夫人母女二人的消息,進行攔截。
沒想到在郡守那得到了消息,這才選擇了連夜先處理陳曠。
畢竟此人可是武聖親自發布的通緝令,優先級自然是最高的。
這三人在陳府鬧出了不小的動靜,原本不少其他勢力的人以及散修都在這看戲,至于梁國本土的修行者,則大多心情凝重。
皇城被破之後,那陳曠攜母女二人出逃,等于便是梁國的最後一絲希望了。
但沒想到,陳曠才至東庭湖,就被發現了行蹤,攔截了去路……
對于他們而言,若是陳曠再被殺,梁國便是真的要成爲周國的一個郡了。
他們自然是希望陳曠能夠逃出去的,但無論怎麽想,這顯然更加不切實。
三個抱月境共同圍殺!
就算這陳曠有三頭六臂,隻怕也在劫難逃了。
不知多少人,在看見陳府方向火光沖天時,心中發出了一聲歎息。
然而,最後的結果卻令人幾乎驚掉了下巴!
陳曠沒有死,不僅沒有死,他竟然還敢大搖大擺地割下了那郡守等人的腦袋,聲稱要獻祭給龍王,平息其怒氣。
需知,衆人皆見那武聖閣三位高手,是從郡守府上,來到了陳府所在。
也就是說,郡守現在的背後,便是武聖閣。
若是那三位高手在,自然是絕對不可能讓陳曠做出這種蹲在頭上拉屎的行爲的……
因此,陳曠敢這麽做,便隻有一種可能性,那就是此時此刻,他已經無懼武聖閣!
如何無懼?
自然是無人可當,也就無所畏懼!
換而言之,那三個武聖閣的高手,要麽被陳曠說服,要麽被陳曠打服!
“變天了……當真是要變天了!”
湖畔的羨魚庵内,幾個修行者正聚攏在靠近湖邊的一處觀景台上,目瞪口呆。
這裏原本設計就是爲了能讓人更加清楚地欣賞整個東庭湖的美景,視野廣闊,加上羨魚庵地勢本就偏高,方圓百裏看得是清清楚楚。
如今,整個東庭湖自然也是盡收眼底。
從陳曠殺入郡守府開始,便有人察覺到了不對,當即陸陸續續來到這觀景台上。
此刻,目睹陳曠以三顆頭顱祭龍王,引動東庭湖巨變,一場暴雨竟然就此消散!
天地煥然一新!
羨魚庵内的修行者,原本便都是來自天南海北,各個國家,各個勢力的都有,此時表現卻出奇地同步。
先是震撼,随後立即用各種手段聯系自身宗門,或是找人打探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其中,有一個格格不入的修行者一身暗紅色衣衫,正呆呆地看向了那遠處的郡守府。
他手中拿着的,卻并不是用以通訊的各種玉簡、符箓,而是一盞小燈,當中燃着一縷火苗,正散發着刺目的紅光。
旁邊的修行者見了,有些疑惑道:
“劉明兄,你這手上的是……你們夷火宗的命火?”
劉明呆滞地點了點頭。
那修行者又問:“你這沒問題嗎?今晚這事情可是個大新聞,不去聯系你們家宗門長輩麽?”
半晌,劉明才回答道:
“不用了……”
“這命火能夠感應附近的夷火宗門人,顯示其性命狀況,此刻散發紅光,意思是……宗主隕落。”
所有在薊邵郡附近的夷火宗門人,此刻都看見了命火的變化。
宗主隕落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整個夷火宗。
而殺一宗之主,自然即爲此宗死仇!
一簇簇命火燃起。
在夷火宗的大殿之中,此刻在宗門内的門人都聚集于此,前任宗主,如今的太上長老緩步走出。
他面色冷硬,聲音傳遍全宗:
“宗主遇害,吾等門人,誓報此仇!”
他揮了揮手,命火之中,浮現出陳曠的模樣,記錄着白焚死前所見的景象。
火焰跳躍,遙遙偏向了某個方向。
“命火所指,即夷火宗之仇敵!”
“從今日開始,登樓境以上者,凡遇見此人,格殺勿論!”
“是!!!”
……
東庭湖附近的一條小路上。
兩個中年模樣的修行者走在路上,其中一個人道:
“衛長老,請恕我怠慢,近來東庭湖不太平,尤其是因爲那陳曠,薊邵郡守不知道從何處得來了消息,已經通知了我們閣中的幾位高手,您且先等一等,應當很快就會出結果了。”
“隻是勞煩您白跑了這一趟,真是對不住,之後您可在閣中随意挑選一件神妙靈寶,就當是我們武聖閣的一點小小心意。”
另一個人,赫然便是曾經追殺過陳曠的三劫宗長老,衛彥。
衛彥笑了笑,道:“哪裏的事情,能爲武聖辦事,是在下的榮幸。”
他歎了口氣:“怪隻怪那狄武運氣太差,不知道哪裏得罪了如此高手,我連他的面都沒見到,他竟然就與風雨樓一同葬身在東庭湖中。”
衛彥來的路上,正好便是狄武遇害之時。
那一劍劃破天空,衛彥同樣也看見了。
而且因爲他還沒有離開皇城多久,看得格外清晰,對于這劍氣從何處而來,幾乎有九成把握,但是不敢确定。
衛彥心裏有些疑心,然而,他不敢将答案說出來。
他還是比較惜命的……隻是心裏有些不解。
那個人怎麽會幫陳曠?
“再者說了,我們三劫宗,自然也是一樣想找到陳曠還有那對母女。”
衛彥道:“武聖閣能動手是最好的,隻是那陳曠的屍體,能否交給我們三劫宗處理?”
那修行者點了點頭,道:“自然可以,我們武聖閣隻要他的命。”
因爲三劫宗和大周綁在一起,是人盡皆知的事情,他也并沒有懷疑衛彥的目的。
衛彥目光一閃,笑道:“那自然是再好不過。”
他複盤了許多次當日和趙烈一同被陳曠所欺騙的場景,發現趙烈那時對于陳曠的說辭格外深信不疑,多次都沒有出手,之後就算出手了也有猶豫。
衛彥想了很久爲什麽會這樣,最後發現,問題可能在于他們搜查時,趙烈那最開始的一刀。
趙烈的那一刀,是劈中了的!
劈中了,但陳曠卻沒有死,甚至身上沒有任何疤痕。
這很詭異,尤其和他之後必須要以種種欺騙手段,将他們兩人騙到問死河邊,再利用那隻大妖才能威懾他們,相互矛盾。
如果他不怕死,那麽根本不用那麽麻煩,還要借佛子身份來忽悠掩飾。
那說明什麽?說明他怕的,其實是暴露自身擁有這樣的能力。
而且,是僅有這樣的能力。
短暫不死的能力!
衛彥徹底想通了,爲什麽當時衛蘇偏偏會死在陳曠手上。
他們根本不是偶遇,而是衛蘇發現了這個秘密——
陳曠,就是吃了長生藥的那個人!
衛彥想到這裏,忍不住冷笑。
沒想到兜兜轉轉,終究還是他們三劫宗搶在姬承天之前得到了這個秘密。
等到他們得到長生藥,三劫宗也将會真正成爲大周的國宗。
一個壽與天齊的老祖,突破聖人,不過是時間問題而已。
這陳曠也算是有本事,隻可惜得罪錯了人。
武聖閣出手,他還能如何翻身?
衛彥又道:“聽聞,武聖已經快要出關了?”
那修行者點了點頭:“閣内傳來消息,大約一個月後,不過不是真的出關,而是……”
“轟隆!”
忽然一聲巨響。
兩人同時一愣,看向了遠處。
一道身影迅速從兩人上空掠過。
“那是……漕幫幫主?”
再然後,便是目不暇接的風雲變幻。
那修行者拿着玉簡的臉色無比難看,聲音幹澀,艱難地道:“三位抱月境……全軍覆沒。”
衛彥已經呆住了,但并不是因爲這個消息。
而是因爲,他感覺到了兩個熟悉的氣息出現。
一個,是陳曠。
而還有一個,正是那此前一言不合就殺了趙烈的問死舟……宗師境的大妖!
他感覺到了那氣息,出現在了東庭湖之中!
而且,那氣息節節攀升!
衛彥微微顫抖。
他甚至仿佛感覺到了,那大妖正遙遙地望了過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旁邊的修行者也感知到了不對勁,但他的修爲不如衛彥,隻是見後者臉色鐵青,感到有些不妙,開口問道:
“衛長老……我們先離開?”
衛彥猛地一哆嗦:“走!我、我想起來我還有點事情,就先走了!”
他霎那間化作一道光,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竟是飛奔地逃了。
……
齊司白帶着陳家人回到了已經是一片廢墟瓦礫的陳府之前。
或者說,這些廢墟之中,其實也不止是陳府,而是囊括了以陳家爲中心的整個鎮子。
許多沒有來得及逃離的凡人,同樣死在了瓦礫之下。
陳榮和甘棠互相攙扶,戰戰兢兢地走到了陳府之中。
卻見唯一完好的東廂房之前,一襲白衣的陳曠正完好地站着,旁邊還有一個身披蓑衣的陌生中年男子。
陳榮走上前,甘棠已經拉住了陳曠,喜極而泣:“太好了,曠兒你沒事!”
陳曠一笑:“運氣好。”
陳甯忽然道:“大哥你的眼睛……”
甘棠這才注意到,陳曠的蒙眼布已經摘了,而且睜着眼睛。
一雙眼睛清澈明亮,不似目盲。
甘棠愣了愣,卻聽見陳曠說道:“怕吓到爹娘,我的眼睛從前就被仙師治好了,早就可以看見。”
甘棠更加高興道:“好好好,能看見就好。”
陳榮道:“曠兒這是還有事情要處理,就先别打擾他了。”
陳曠看過去,卻見陳榮又閃躲目光,不由得有些好笑。
他轉而看向陳安:“我确實還有些事情,在我出來之前,你可以稍微想想,之後給我一個答案。”
陳安怔住,不太自在地猶豫道:“什麽答案?”
陳曠笑道:“你想不想接手漕幫?”
此言一出,陳家幾人全都愣住了,陳安不确定地道:“這話……是什麽意思?”
陳曠道:“字面意思。”
他看向後面走來的齊司白:“多謝齊兄幫忙照顧我的家人了。”
齊司白搖了搖頭,道:“你我朋友,這便是我分内之事。”
他看了看旁邊的問死,又看了看陳曠,道:“是幻境内發生了什麽變故麽?”
陳曠點了點頭,臉色有些凝重:
“我發現,鐵柏源不在幻境之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