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次。
她睜開眼睛,面前依舊是髒亂的牢房,熟睡的楚文若,還沒有受刑回來的霍衡玄,以及默然無聲的……陳曠的屍體。
這已經是她第六十四次重新回到了這裏。
第一次,她是一個懵懂的四歲幼童,沖出重圍後,接受了自稱自由山弟子的張智周輔佐。
自由山是一座很美的桃山,漫山遍野都是望不盡的桃花,學子們身穿白衣,不分身份,朗誦着她聽不懂的句子,眼裏好像盛着天下的光。
她在這裏見到了在所有人口中都特别厲害的“夫子”。
一個總是笑呵呵的小老頭,身軀并不高大,氣質也不威嚴,手裏總拿着一把戒尺,見到有人偷懶,就跳起來狠狠地敲他後腦勺。
看上去好像也并不是很厲害,隻是一個平凡的老頭。
張智周領着她拜見夫子,夫子見到她的第一眼,就笑起來,誇她是個好孩子。
她小大人似的叉腰,嚴肅地反駁道:“我将來可是要殺很多人的,肯定不能是個好孩子了。”
楚文若原本忐忑地跟在她後面,聽見這話,險些直接暈過去。
當着夫子的面,說自己将來要殺很多人,這孩子到底在想些什麽?
“哈哈,自己還餓着,卻把饅頭分給母親,這難道不算好嗎?”
夫子摸了摸她的頭,道:“這是天底下最難的事情,你已經做到了,便勝過天下九成九的人,自然是個好孩子。”
“至于殺人……”
夫子問道:“你是爲什麽要殺人?”
她嗷了一聲,道:“因爲有很多人要殺我和我娘,我隻有殺了他們,才能保護我娘。”
夫子道:“人那麽多,你隻有一雙手,殺得過來麽?”
“到時候,伱不是累死了?”
“等你累得顧不上你娘,該怎麽辦?要是你打不過他們,又該怎麽辦?”
她陷入了沉思,有些爲難。
夫子笑呵呵地道:“不着急,你還可以在自由山很長時間,等你想明白了,再告訴我答案。”
如此,她在自由山度過了六年時間,由懵懵懂懂,到似懂非懂。
她看見過許多人在自由山來了又走,從各種國家,各種地方而來,有修行者,也有凡人,在自由山種下一棵桃樹,就成了自由山的弟子。
走時,或雙手空空,或摘走一朵桃花,或吃了一樹的桃子,或帶走了一枚新的種子。
有些人還會再回來,回來時就變了一個模樣。
雙手空空的,成了天下第一的殺手,死在那棵桃花樹下。
摘走一朵桃花的,當了某國的權臣,眼中心事重重,腹内饑腸辘辘,回來本欲勸說夫子出山,卻隻在桃樹下站了一晚上,将那朵早已幹癟的桃花放在了樹下。
有些人卻再也不見。
吃了一樹桃子的,立誓殺盡北原夜蠻,與夜蠻王阿赤勒血戰三千裏,在關外力竭而亡。
帶走一枚新種子的,将原本救其妻子的靈丹喂給了身負北原戰的報信使,面南而跪,自戕而死。
九年後,夫子閉關,她離開了自由山。
這一年,她十三歲,豆蔻梢頭,一襲白衣。
少女腰間無劍,自有鋒芒。
自由山九載,她已經識得世間的道理。
然而她心中始終有一個疑惑——小時候在牢房裏,爲什麽她會去抓那具樂師的屍體,并因此而大哭。
那人……是誰?
但這個問題,如今在她心中隻能占據一個小小的角落,她有更加重要的事情需要做。
一年時間,滄浪胭脂,皆有蘇懷嬴之名。
十四歲,她回到梁國,召集梁國舊部,但這時才知道,原本由霍衡玄建立的組織——“土正官”已經在周人的圍剿下土崩瓦解,如今餘者不過二三十。
十五歲,她組建起了第一批班底,并迅速擴張,準備從梁國起事。
十六歲,她死了。
有時候,世事就是這麽荒謬而突兀……
她這時才知道,原來九年之後,梁國舊部還有梁國的百姓,早已習慣了如今的生活。
他們已經自認爲是周人,或被磨平棱角,或甘願臣服!
還有一些,家中的妻子丈夫,就是周人……
蘇懷嬴的回歸,對他們來說,并非好消息,而是一個麻煩!
她死在了“自己人”手裏。
正如當初,爲周國打開城門的,正是城中人。
她想,她還沒有給夫子答案,也還沒有找到心裏那個問題的答案。
但這并不是結束,而是開始……
當她再次睜開眼睛時,她又一次回到了那個髒亂的牢房裏,愣愣地看着自己變小的手掌。
旁邊陳曠的屍體依舊默然無聲。
記憶霎那間如潮水般湧來。
她想起來了!
這裏不是現實,而是在夢裏……不,不是夢。
此刻已經擁有十六歲的神智的蘇懷嬴突然明白了,自己當時從那具屍體手上拔出來的那把劍,有問題!
這裏肯定不是在夢裏,不會有哪個夢,會那麽漫長,那麽真實。
甚至可以改變一個人的意識!
她愕然,立刻爬了起來,卻因爲短手短腳,又一下跌了回去,摔了個屁股蹲。
幼童的淚腺一下子崩盤了,但她忍着淚又站了起來,看向了旁邊安靜的屍體。
太奇怪了,爲什麽隻有陳曠這個人發生了變化?
蘇懷嬴試圖從屍體上找到一些線索,試圖将自己知道的和其他人說,但一無所獲……事情仍然朝着原定的軌迹開始發展。
但她又死了,這一次,她死在十七歲,重新奪回了梁國之後,被那東皇聖人所殺。
一次一次又一次……
她沒有能活過二十歲。
最長久的一次,她差一點二十歲生日,東皇在張智周的算計下,死在與三劫宗的内鬥當中,而她正在準備聯合其餘各國,一同反攻大周。
在前一天,她遇見了一個吊兒郎當的無名樂師。
那樂師問她是不是見過一個叫做陳曠的樂師。
蘇懷嬴陡然一驚,說是,但他已經死了。
樂師說:“道失其一,不可道。”
“殿下,你記得看一看,他的身下,有沒有影子。”
蘇懷嬴一愣,但那樂師已經轉身離去,并且根本追不上。
這是第三十次。
她死于自憑古戰場破關的武聖之手。
第三十一次,她愣神很久,等月光照進牢房裏時,看見陳曠的屍體……竟然沒有影子!
“這又是爲什麽?”
蘇懷嬴不解,這裏并不是夢,一切都應該有邏輯。
爲什麽一具屍體會沒有影子?
而陳曠……陳曠分明是有的。
他也是目前唯一的變數。
第四十次,她嘗試了拒絕張智周的效忠。
直接死在了亂軍叢中。
這已經是第六十四次。
她想要解答心裏的一個疑問。
突圍敵軍之後,她拒絕了前往自由山,帶着張智周很快組織人手,以最快的速度偷偷回到了皇宮。
她找到了蘇煜尚未完全腐爛的屍體,那屍體……竟然也沒有影子。
很快,她就被李紅绫發現。
……
第六十五次。
蘇懷嬴在心裏默念。
她歎了口氣,躺在楚文若的懷裏,有些心累。
無盡的疲憊湧上心頭。
這應該是第幾百年了?
她好像真的出不去了……
蘇懷嬴習慣性地機械地轉過頭,想要去看看那具沉默不言的屍體。
不知道多少次的輪回之中,那具屍體已經成爲了她心中唯一的錨點。
唯有看見它,她才能夠想起來,自己并不是在現實當中,而是在幻境裏面。
但這一回,她愣住了。
對面的牢房裏,站着一個青年,腳邊則是那具眼熟的屍體。
他穿着一身奇怪的從來沒有見過的衣服,身上滿是鮮血,似乎也愣了愣,随後看向她,朝她一笑,揮了揮手。
“額……殿下,我又來帶你們出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