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鳳仙和那群武僧,從寶殿裏一路打了出來。
魏紫趕到的時候,四面八方都是誦經聲,空氣裏翻湧着鋪天蓋地的煞氣,無數武僧棍敲向蕭鳳仙,少年單膝跪地,玄鐵戰戟橫在後背,硬生生承受住了那些武僧棍!
膝蓋深深陷進泥土。
他渾身挂彩,滿臉都是血,勉強睜開那雙狐狸眼,薄唇被咬破,溢出的鮮血觸目驚心。
僧人們也沒有好到哪裏去,幾乎個個負傷,卻仍舊拼盡全力試圖擒住蕭鳳仙。
明明是吃齋念佛之人,卻殺意畢現,仿佛棍棒底下的這個人不是什麽尋常少年,而是一個妖孽禍胎!
随着蕭鳳仙幾近力竭,武僧們毫不猶豫地再次動手。
武僧棍呼嘯而來,相繼敲打在他的身上。
将來權傾天下的佞臣,如今還隻是個稚嫩的少年,内力功夫都還沒有後世那麽深厚。
他倒飛出去,撞翻了一株芭蕉樹,狼狽地滾進淤泥裏,吐出一口夾雜着髒器的淤血。
魏紫雙膝發軟,險些跪倒在地。
她連忙沖過去:“二弟!”
“阿彌陀佛。”中年僧人出現在屋檐下,“女施主休要管他,此人在佛前上香連斷三次,可見被神佛厭棄。我們主持親自推演他的命數,算出此人乃是危害蒼生社稷的妖孽,臨終前留下遺言,要我們務必除掉他。”
陵州城夏季多雨,山裏的天空陰沉沉的,寺廟裏沒有一絲風。
芭蕉樹下,魏紫抱住蕭鳳仙。
他渾身都是血,染紅了她潔白的手。
她心跳加劇。
上輩子,并沒有這出戲。
是因爲她……
因爲她強迫蕭鳳仙在佛前上香,才會被老主持注意到,才會招惹這一場劫難。
桀骜不馴的少年郎,此刻被打得血肉模糊,躺在她的膝蓋上,像一隻可憐兮兮的野狗。
魏紫雙手顫抖,想摸摸他又不敢。
他身上那麽多傷,得多疼呀!
她忍不住地心疼,淚珠子情不自禁地簌簌滾落。
她小聲哽咽:“真沒用,明明是來尋仇的,卻被人打成這幅狗樣……”
蕭鳳仙眯着狐狸眼笑了起來。
他的寡嫂,爲他流眼淚了……
她從前隻爲蕭淩霄流過淚,現在,也肯爲他流淚了。
她的眼淚,是多麽珍貴的東西!
笑着笑着,他又咯出一口血。
他摸索到地上掉落的芭蕉花,顫顫擡起手,替魏紫簪在鬓角。
這小寡婦大約是着急尋他,臉上的面紗都跑丢了,被燙傷的臉頰露在外面,怪醜的。
大掌輕撫過她完好飽滿的那邊臉,帶着鮮血的指腹重重按在她的唇瓣上,那唇瓣便顯得嫣紅秾豔幾分,像是盛開的牡丹。
真想親她一口。
他按捺住沖動,道:“我受了委屈,嫂嫂也遭人利用,我自然是要尋仇的。嫂嫂,咱倆都是被欺負長大的,天底下沒人給咱們求一個公道。好容易現在混好了些,我發誓,今後絕不會再有人欺負咱們。欺負咱們的人,不管是誰,都得死!”
大掌握住玄鐵戰戟。
他掙紮着站起身,還想跟那群武僧鬥個高下。
烏雲翻湧,随着一聲驚雷,傾盆大雨瓢潑而下。
少年玄衣獵獵,雨水沖刷着他臉上的血漬,那份黑色的煞氣愈發凝重,他僅僅隻是站在那裏,就已經和這座寺廟格格不入。
風止。
寂靜之中,澎湃的殺意從少年周身湧出,仿佛天地都随之黯淡,他的衣袍無風自舞,狐狸眼更加血紅——
他正想解決掉這群秃驢,魏紫忽然牽住他的手。
檐下,中年僧人探究地眯起眼睛。
那妖孽周身的煞氣,在女子觸碰的刹那,竟然開始逐漸消融……
這女子什麽來曆……
魏紫抹了把臉上的雨水。
她不願意蕭鳳仙在寺廟裏大開殺戒。
她蹙眉,道:“事事都有變數,難道老主持算出我弟弟是個妖孽,他将來就一定會禍亂天下嗎?至少,至少他現在并沒有幹出危害江山社稷的事,你們怎麽就知道,他今後一定不會當個好人呢?他如今隻是個十五歲的孩子,他懂什麽?”
“阿彌陀佛,”中年僧人雙掌合十,“蕭施主身上煞氣太重,急需我佛門度化,等他禍亂天下再阻止時,隻恐爲時已晚。殺他也好,囚他也罷,此乃我佛門之事,請女施主回避。”
魏紫不回避,語氣格外堅定:“我是他的家人,我這趟進山,就是爲了平平安安帶他回家。”
大雨傾盆。
她仰起頭,望了望黢黑厚重的雲層。
她呢喃:“再過一個時辰,天就要黑了,到時候,城門也會鎖起來……我們該回家吃飯了。”
昏暗的雨幕裏,少女奶栗色的桃花眼格外明亮溫柔。
她柔聲:“咱們回家。”
蕭鳳仙挑眉。
魏紫牽着他,往寺廟外面走。
武僧呵斥道:“女施主,你何必跟妖孽糾纏在一起?你再不讓開,我們就不客氣了!”
魏紫仍舊牽着蕭鳳仙,不曾松開半分:“你們要求一場公道,我也想求一場公道。你們口中的妖孽,是我相依爲命的家人,他還沒有變成壞蛋,也沒有做十惡不赦的事,就因爲一場虛無缥缈的推演,就要爲此賠上性命,這真的公平嗎?”
她的聲音綿柔卻有力。
僧人們無法應答。
她步履很穩,武僧們緊緊握住棍棒,到底投鼠忌器,怕傷及無辜之人,不敢貿然下手。
一步,一步……
那群武僧被遠遠抛在了身後。
大雨落了漫山遍野,四起的濃霧冰涼徹骨。
直到走出山門,蕭鳳仙的視野中也僅僅隻有魏紫一人。
少女突然轉過身,闆着小臉訓斥:“不許你再貿然跑出來打架,不許你再幹危險的事!我今天要是沒趕過來,你又打不過那麽多人,就算你弄死幾個,你自己的命也要交代在這裏。”
雨珠落在她卷翹的睫毛上,像是眼淚。
明明是訓斥,蕭鳳仙卻很受用。
他彎起薄唇:“知道了,下次一定聽話。”
魏紫拿出小手帕,替他仔細擦幹淨臉上的血漬,忍不住嘟囔:“你怎麽又長高了……”
十五歲的少年,像極了雨後春筍,稍微幾天沒留意,個子就竄上一節。
她幾乎要踮起腳尖,才能替他擦臉。
桀骜不馴的少年,發出一聲不耐煩的“啧”,卻又在她面前主動低下頭。
他用餘光偷看魏紫。
他好愛帶他回家的魏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