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園林。
新擴建的園林在西郊頂峰上,整整一大片的平原種滿了植被跟鮮花,對面是一道冷冽的瀑布,三百六十五天日日由天傾洩而下,雄偉又壯觀。
讓人一看便移不開眼。
李挽甯站在瀑布對面,倏然轉身,他就站在懸崖的邊上,好像這個位置已經站了許久,竟然跟背後的瀑布都快要融爲一體,明明是坐擁天下的帝王,看起來卻無比的孤獨、寂寥,清俊的眉眼裏滿是冷峻。
李挽甯還是跟十年前或者二十年前一樣,對待長樂的态度,小心翼翼至極,他低聲問道軟塌上的女子,“姑姑,這裏漂亮麽?爲你專門建的,後來你們很少回來了。說來好笑,這裏竟然是我跟小玉兒經常來。”
長樂有些唏噓,她眯着眼,一雙漂亮的杏仁眼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皺紋,眯着眼的時候才看得清楚。
“挽甯,不用爲我跟姑爺做什麽事情,你隻要照顧好弟弟妹妹們還有打理好這個天下,我們就已經很滿意了。對了,上次跟你拿的長安城中的貴女畫像的冊子,你都看完了吧?喜歡哪些呀?姑姑給你安排見面,或者是你都看不上?那我們搞一個選妃的宴會吧?”
李挽甯走近了長樂在她對面坐下,雙腿自然的分開,一雙有力的臂膀撐在膝蓋上面,微微歎了口氣,說道:“姑姑,我不喜歡她們。”
長樂倒是猜到了,心裏很早就有個想法,現在好像更确信了,她表情難得的糾結,旁邊不遠處李慕跟李玉就在那邊喝茶,李玉一直尖着耳朵聽這邊的動靜,聞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長樂清了清嗓子,又左右看了看,然後這才低聲問道:“挽甯,過來。”
挽甯湊了過去,一臉疑惑。
長樂恨鐵不成鋼般說道:“你是不是喜歡男子?”
挽甯一臉震驚,“???”
遠處的李玉沒有聽見母親的話,都要急死了。
挽甯咳了咳,又低聲回複:“姑姑,我在你眼裏,就是這樣的?”
長樂表情猙獰,很快又平複了下來,她将自己面前的玫瑰酒釀跟他斟了一大杯,然後遞過去說:“喝了。”
挽甯一點兒都沒有猶豫擡手就喝了,就算知道這是毒藥也甘之如饴,畢竟他很懂感恩,長樂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也是除了師尊,最後一個拿真心對待他的人,那點微小的愛到了他成爲帝王之後,長成了他心底最深處的善意跟柔軟,也逐漸成爲盔甲。
挽甯酒量不好,不太喝酒,眼下突然喝了一大杯,頭開始慢慢昏昏沉沉起來,他想解釋一下說:“姑姑,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
長樂擡手打斷了他,“挽甯,姑姑不是封建迷信的人,你喜歡男子,姑姑也會成全你們,但是你一定要将人帶回來跟我們看一下,不管是男子還是女子都是一樣的,隻要他愛你,他對你好,那你也要對人家好,這樣才能一直走下去,知道嗎?但是皇後,或許他沒辦法當上,隻能在其他地方補償人家了,姑姑在長安城還有一些産業可以送給他的,你問問看,他感不感興趣呢?”
遠處。
李慕看着神情僵硬的李玉皺眉道:“妹妹,妹妹!你怎麽了?”
這邊。
挽甯喝多了,根本沒有任何的防備,他愣在了原地,說:“姑姑,我不喜男子的。”
長樂用一副“你這小樣兒,還想滿我”的表情,然後又很心領神會的說:“沒關系的,愛情是不分性别的,你做自己就好啦,對了,他成年了麽?”
李挽甯恨不得現在從剛才那處懸崖直接跳下去,謝昭這個時候從遠處走過來了,手上提着兩個食盒,應該是剛剛做的糕點,現在長樂越來越喜歡吃他做的糕點,幾乎每天都要吃,但是回了長安城經常都有應酬沒有時間做,今日才上來西郊得空了給孩子們也一起做了點。
謝昭将食盒遞了一個給李慕,然後往長樂這邊走來。
這裏的氣氛很奇怪,他一過來就發現了。
他來之後場面一瞬間就靜止了。
謝昭問道:“怎麽了?”
長樂彎着眼睛對着謝昭笑了笑,然後又給他遞了一杯果酒,謝昭的酒量很好,幾乎是千杯不醉,他接過喝完然後将空杯倒扣在桌子上,一雙丹鳳眼盯着長樂,“乖寶,是不是瞞着我什麽事情?”
長樂伸出食指在自己的嘴唇上指了指,“噓,關于咱們挽甯婚事的。”
提到這個,謝昭來了興緻,他将食盒打開,從裏面端了一盤黑米糕跟紫米糕出來,不是特别複雜的糕點,但是長樂很愛吃。
長樂擡手拿起一塊米糕遞給挽甯,挽甯低下頭啃着,又想解釋:“姑姑,我真的不喜歡男子。”
謝昭還在微笑的臉撕裂了,他已經将挽甯視如己出了,眼下這個消息無異于晴天霹靂,他默認了劇情的發展,問道:“挽甯,你不娶妻就是因爲這個嗎?”
男風在大明的權貴裏面不是一件羞恥的事情,相反還很新潮,但是這個新潮謝昭卻從來都無法理解,他又重新審視了一遍挽甯,“挽甯,你告訴我實話,你到底喜歡的人是不是男風館裏的兔爺?”
挽甯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臉都被氣白了,他大聲地吼了一句,“姑姑、姑爺!朕真的不愛男人!朕有很喜歡很喜歡的女子!喜歡到都舍不得對她說喜歡!”
長樂這才撲哧一聲笑出來了,“瞧瞧,挽甯還就急眼了呀。”
謝昭也跟着附和,“沒關系的挽甯,你喜歡什麽,我們都接受,現在說說吧,你喜歡誰?”
挽甯這才意識到自己被套話了,他又重新頹然的坐了回去,捏起黑米糕吃了半個說:“喜歡一個得不到的人,我跟她之間的關系太尴尬了,再說了,人家還沒有及笄,不能嫁人的.就算嫁人,也不會嫁給我,她不喜歡我,從來都不喜歡,隻是把我當哥哥而已。”
這話的信息量太大。
長樂不得不喝了一大杯米酒,才說:“誰?”
挽甯掀眸很想說出來的,但是這裏全部都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說出來,可就沒有家人了,他搖了搖頭,“姑姑,别問了,如果有後續的話,我會告訴你們的。”
長樂皺眉道:“什麽人,難不成我們都認識?”
謝昭拍了拍長樂,安慰道:“孩子長大了,現在不說也好,你沒聽人家說人家小姑娘都還沒有及笄麽?我們挽甯條件這麽好,哪家的小姑娘看不上他,那都是人家的損失,總之,孩子大了,給他們自由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吧,我們别插手了。”
長樂卻不依不饒地問道:“挽甯,你真的确定不跟我們說嗎?至少我們現在還在長安城,能幫你提親的,人家現在沒有及笄,不代表未來不會及笄呀,很多小姑娘就是及笄前就會訂婚的,你要是想的話,我們這次在長安城就幫你把這件事落實好再走。”
謝昭點了點頭,“挽甯你說呢?”
話題中心的挽甯苦澀道:“姑姑、姑爺,你們别逼我了行嗎?不是故意瞞着你們,但是現在八字沒有一撇,我真的不想給人家女生增加心理負擔。”
李玉突然紅着眼跑了過來,她問道:“哥哥是誰呀?我是問,你喜歡的人,是誰呀?”
李挽甯發澀的喉嚨哽了哽,擡起眼看向李玉,十六歲的小姑娘亭亭玉立,馬上就要及笄了,真的很漂亮,結合了父母強悍的基因。
李挽甯:“小玉兒”他頓了頓,倏然問了一個不相關的問題,“多久及笄?”
李玉皺眉回答:“十日後了。”
李挽甯點了點頭,“好,哥哥給你準備了大禮。”
李玉又問:“哥哥,你喜歡的姑娘我認識麽?是不是長安城裏的貴女?”
李挽甯糾結的點頭,“是。”
李玉沒有問下去了,實在是不敢問了,她嗯了一聲,低頭就走了,頭也不回得往花園裏去,沒有人看見她眼瞳裏的紅血絲。
長樂總覺得這次回來李玉跟李挽甯之間的氣氛很奇怪,不像是兄妹了,甚至有點像陌生人,李玉在故意疏遠挽甯。
長樂對于這種感情總是察覺得很明顯,她倏然起身走向李慕那邊,留下謝昭跟挽甯坐在一塊發呆。
李慕恭敬道:“母親。”
長樂微微颔首:“慕兒,娘問你,你妹妹跟大哥,最近怎麽了?怎麽氣氛這麽奇怪?”
李慕看了看旁邊,然後将長樂扯到懸崖邊才說:“母親,這件事我也是最近才發現的,李玉最近看見大哥不是笑得很誇張就是哭得很傷心,問也不說怎麽了,反正就是很奇怪,我都懷疑他們是不是私下裏有什麽過節,如果不是有過節的話,那隻有一個理由能夠解釋得開。”
長樂追問:“什麽理由?”
李慕:“李玉暗戀大哥。”
長樂不自主的瞪大了眼瞳,她回過神良久,才發現已經在馬車上準備下山了,身側是謝昭,聞見了熟悉的薄荷香草的味道才微微回過神來,“阿昭,我是說如果,如果你女兒喜歡挽甯怎麽辦?”
謝昭疑惑:“什麽意思?”
長樂擺了擺手,不确定的事情,她也不想多說,到時候問起來都尴尬,索性還不說了,“沒事兒,我困了,睡會兒。”
謝昭将妻子摟進了懷裏,“好,你睡吧。”
另外一輛黑沉的馬車上,三人更加尴尬。
李玉、李慕、李挽甯。
李慕那點壞心思又起來了,主要是當下的這個尴尬氣氛他也不想呆下去,他們上來的時候隻開了兩輛車,李慕慌忙得逃了下去,“我去跟爹娘說說話,大哥,玉兒你們坐這裏吧。”說罷就讓馬車夫停下然後跳了下去。
空蕩蕩的車廂隻坐着挽甯跟李玉,二人尴尬的對坐,挽甯有心想要活躍氣氛,問她吃不吃果脯,卻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李玉沒有什麽心思,隻盯着自己面前的那方錦鯉色的小桌,良久都沒有說一句話,此去下山至少還有兩個時辰的路途。
李挽甯疑心李玉是因爲自己不開心,但是爲什麽不開心他也沒有想清楚,隻好問道:“妹妹,你是不是生哥哥氣了?因爲哥哥今天沒有回答你的那個問題?”
李玉現在聽着從李挽甯的嘴巴裏說出來哥哥妹妹就很煩躁,“不是這個意思,哥哥。”
一聲‘哥哥’生硬又晦澀。
李挽甯倏然覺得有點好笑,“妹妹,你就是生氣了,這麽想知道哥哥喜歡誰?”
李玉氣得羞紅了臉,将小臉偏了過去,不去理會他,用沉默當做自己的答案。
李挽甯哼哼的笑了聲,忽然說了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李玉這才看向他,問:“什麽意思?”
李挽甯神秘一笑,“沒有什麽意思,你好好長大,哥哥等你回頭看我的那一天。”
李玉很不理解的看向他,“大哥,我一直仰視你,可是現在我隻想跟你目光平齊。”
舉案齊眉。
李玉并不知道,十年前那個少年蹲在她面前平視着她問:“小玉兒,未來要不要嫁給哥哥?”
竟然是他們這輩子最舉案齊眉的時刻。
李挽甯溫潤道:“小玉兒,哥哥一直跟你目光是平齊的,你怎麽會這麽想呢?”
李玉爲什麽這麽想,她也不知道,隻說自己不知道,然後陷入了曠大的自證陷阱當中,試圖找出李挽甯那些逼迫自己俯視的情景,可是努力的搜尋了一番。
她發現自己找不到。
真的找不到。
隻閉眸歎息着:“大哥,祝你幸福吧。”聲音悶悶的。
挽甯含笑回複:“你也是,要幸福。”
李玉微微仰頭,将車簾掀開,讓山林中的冷空氣将自己的熱淚給吹幹,這才将已經發澀的眼睛重新閉上,她在心底逼迫自己不能哭,真的不能哭,她很少在挽甯面前哭的,但是最近已經哭了三五次了,再哭,那點小秘密或許都藏不住了,那時候她該如何面對父母的逼問還有大哥的冷漠?
李玉接受不了這個後果的。
所以她從一開始就沒有想過開口,可是越來越接近那個人,心底的酸澀也與日俱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