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昭終于舒了一口氣,“好。”
晚飯是在攬月台吃的,吃完了晚膳,陳太醫又來請脈,确認無誤後,這才離開了。
謝昭和長樂兩人躺在床上閑聊,“這麽多天吃藥膳天天補,你怎麽還瘦了。”
長樂苦着臉道:“誰說不是呢?你知道的,孕期的反應都挺厲害的,所以這些天就沒什麽胃口。我是真的不想吃藥膳雞了,我現在聞見那味兒我都覺得惡心,真的,你試試。”
“我知道麽,那些沒有吃完的藥膳不都進了我嘴裏?不得我現在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覺,看着你睡着的樣子,我才覺得安心,知道麽?你也要注意休息。”謝昭握着她的手,“你現在可是雙身子,飯飯要好好的吃,要是餓着肚子裏的孩子,我就罰你抄佛經。大夫都說了,不可大喜或者大悲,明日我就讓無心過來陪你,教你抄經,正好你們最近是不是聯系都很少了?我看他平日都很少出青雲閣的門,隻有到休沐日的時候,才會出門去大報恩寺開講壇。”
長樂歎了口氣,“嗯,師傅埋怨我都是正常的,我也理解。不要去打擾他老人家了,我想緩緩,等孩子降生去請他賜名。”
謝昭笑着捏了捏她挺翹的鼻梁,滿眼的寵溺。“嗯,我們楚楚說什麽都是對的。那你要注意心情,不能大喜大悲,不然我就真的罰你抄佛經,強迫靜心。怕不怕?”
長樂嘟嘴,“我不怕,你要是敢罰我抄佛經,我就天天罵你,讓孩子未來跟你都不親近!”
這句話說得跟一個小孩似的,長樂說出口才驚覺自己說錯話了,她都二十好幾的人了,說話還不過腦子,她有些懊悔的捂住小嘴。
謝昭被她逗笑了,“好,好,我錯了。孩子要親我,你也要親我。”
長樂哼了一聲,顯然想把剛剛那些無心說過的話,揭露過去。然後突然想到了什麽,“三更,怎麽沒在外面?”她記得今早上她醒來的時候還看見他的。
謝昭聽了,頓了頓,他當然不好意思說三更去辦案子了,“他呀,估計是去查什麽事情去了吧,你先睡吧。”
長樂也不是特别想見他,聽了這話,便閉上了眼睛。
謝昭輕輕摸着她隆起的腹部,“寶貝,你可千萬不要折騰你娘親啊,娘親現在可是需要休息的。”
他的手指尖溫柔的劃過她的小腹。
長樂沉浸在美夢中,嘴角勾了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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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思是羽林衛的統領,也是周太傅的大兒子,本是儒門世家,最後卻一往無前的從了武,可讓周家上下的人都提起來一口氣,生怕他要做什麽有辱門楣的事情來。
擔心終于照進了現實。
周思跟長安城最新出現的一群暴民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三更追查了許久,雖然沒有對暴民動用私刑,但是也上了一些個诏獄中威脅人的手段,可謂是心計頗深,終于最後查清,羽林衛的統領周思一直跟臨安的陳思哲有聯系,而二人還有密不可分的聯系。
陳思哲是周思的義父。
這個故事還要從元武十八年說起。
周思當時決意從武,遭到了家人強烈的反對,本來周思如果一心從政學習儒道跟随父親,未來榮光可謂是近在咫尺。但是他偏生從小對繁文缛節沒有任何的意思,而是對刀棍槍這種殺傷力極強的武器有着非一般的熱愛。
他決定從武。
意味着就是跟家族的信仰背道而馳。
周家當時想要他知難而退,吃點苦頭,就把他送去了臨安城,當時的陳思哲還不是臨安的知府,還隻是一個小的守将,他當時看周思天賦異禀就将他接到自己的身邊好生教養着,而他也正是看中了周思背後的周家的勢力。
人算不如天算。
周思在一次追捕殺人犯的路上被歹徒砍傷了手臂,整條手臂幾乎是要斷的情況,而陳思哲看見了,二話不說請人去請來了江南的神醫爲他治療,周思那段時間一共在榻上躺了接近半年的時候,其間,周家人來看他,都被陳思哲擋在外面,陳思哲跟周家的龌龊由此展開。
周思他醒來後第一件事,就是想要跟遠在長安城的周家劃清界限,可是周家的勢力龐大,最後陛下的一紙诏書将他傳喚回京城,他已經在臨安呆了三年,該學習的東西都學習好了。
他回去,周家自認不應該把當時還年幼的他丢出去,很懊悔,所以對兒子百般的順從,但是周思一直想着遠在臨安的義父,周父當時提出的條件就是,讓周思進宮從羽林衛開始慢慢做起,然後籠絡朝中的勢力,将陳思哲提上臨安知府的位置。
周思答應了。
這筆買賣很劃算。
周太傅對他的愧疚成爲了他的盔甲。
而周思也因爲英勇無匹在羽林衛中很快出類拔萃,成爲小支隊的首領,再到現在的羽林衛統領,可謂是風光無限。
可是陳思哲卻突然出事了。
他在信中看見了自己的義父被狗皇帝剝了皮挂在臨安城的城牆上,還有他的弟弟妹妹也是均被殺害。
他好恨啊。
當即就想要沖進乾元殿把狗皇帝殺掉。
可是謝昭又哪裏是等閑之輩?
宮裏謝昭幾乎不信任任何人,身邊永遠有三方的勢力存在,想要動他幾乎比登天還難。
他又想到了長安城進了很多來自臨安的流民,在他利益的誘導之下,這些人決定爲他賣命。
所以就有了接下來的,暴動事件。
法不責衆。
周思就是利用了這點,将整個長安城的布防都悄無聲息的開始推倒,讓這些暴民有機可乘。
可是理想總是豐滿的。
現實很骨感。
他派出去的幾波暴民在長安城掀起了不小的風浪,一時間人心惶惶。
他根本沒有想過自己的後果,還有會不會連累到他真正的家人,他隻想爲自己的義父報仇,還他的斷臂之恩。
就是這麽股勁兒在。
他決意謀反。
跟燕國裏應外合,正在互通文書的時候,卻被三更突然抓到了把柄,扔進了诏獄。
今日在攬月台門口轉悠也不過是想找機會把謝昭或者是他的愛妻長樂殺掉,可是一直沒有機會,等待自己的隻是東廠統領三更帶來的人将他抓捕。
而此刻在乾元殿中,周思正跪在地上,低着頭等待聖裁,他的手心冒汗,腦袋也緊張的繃得很緊。他不停的想着自己做的一切,并且仔細回憶當初的情景。
當初他被抓捕的時候就曾暗示過謝晟,說自己是冤枉的,可惜沒人信,皇帝根本就不信他。他的手裏拿着謝晟給的密令,可是密令卻是假的,他當即決定将密令毀掉。
然後趁亂逃跑,可是沒有想到被人追殺,雖然僥幸脫險,但是卻遇到了夜半,那個時候他是真的想死的心都有了。後來他被打入天牢,夜半派人傳召他,他猶豫片刻還是去了。沒想到他竟然被賜婚了,這件事情對于他而言簡直就像是噩夢。
賜婚。
賜死還差不多。
讓他娶了周家死對頭左相家的女兒,左夢淚。
那女子生得一身的肥胖,走起路來颠三倒四,嘴裏連一句正常的話都說不清楚。
可是皇帝之命,他不敢違抗。
更讓他堅定了自己謀反的心。
後來他發現自己有些不對勁,那種奇怪的感覺讓他想起了那晚上他碰觸到的柔軟,那時候他就知道他中招了。他想要逃走,可是皇後竟然知曉了他的意圖,竟然讓人攔截住他,并且将他迷暈了。之前他以爲是皇後故技重施,沒想到這次是真的被人算計了。
這一次他一旦落敗,那麽他肯定活不了了,所以他必須拼盡全力逃走。
周思深吸一口氣,擡起頭來,目光銳利,神情堅毅的盯着皇帝,“微臣冤枉。”
“朕已經調查清楚了,你不用狡辯,如果不是你,你那晚上怎麽會進入皇後寝宮。”皇帝冷笑着,“朕念你忠君愛國,才留着你一條命,可是朕也沒想到你居然膽大包天謀逆造反!來人……”
禦林軍沖進殿内。
皇帝一拍桌子,“把周思給朕拖下去,砍了!”
周思沒想到皇帝竟然說動手就動手,一下子傻眼了,“陛下,我沒有謀逆!”
他掙紮着,想要站起來,可是卻被侍衛壓制住。
周思奮力掙紮,可是他的功夫不及侍衛,根本就抵擋不住侍衛的鉗制。
周家人聞訊趕到了乾元殿,周太傅跪在冰冷的大殿上,老淚縱橫,“陛下啊!念在老臣爲國家貢獻這麽多的份兒,饒了我兒吧!有什麽都沖我來!他也是因爲我才走到今天這個地步的,我對不起他呀!”
周思搖了搖頭,面露無奈,他從臨安回來之後就沒有再叫過一句父親,而現在他想要好生看看自己的父親,這說不定就是最後一次了,他将周太傅從地上拉起來,溫聲勸阻道:“父親,不必跪這個狗皇帝。義父那樣光而不耀的人能被狗皇帝剝皮挂上城牆,還殺了人家滿門,你能勸他長出良心來麽?不可能的。”
周太傅怒極了,一個巴掌落在周思的臉上,“你他娘的好生說話!這是陛下!不是狗皇帝!那陳思哲的死都已經公示天下了,他是竄同離北謀反呐!周思,你是我兒,你怎麽會這般的愚蠢?好跟壞你都分辨不出來!我讓你從小跟着我們學習儒家思想,你要去從武,結果被人耍了都還幫人當槍使!”他從心口嘔出一灘鮮血,往後直直的栽到下去。
周太傅,死了。
這個三朝老臣,爲大明做過無數貢獻的人,就這麽死在了冰冷的朝堂上,因爲自己的愛子,而被氣死。
長樂也在朝堂上,看見這一幕說是好笑又是好哭的場面,淚水潸然而至,看着他們的掙紮,心裏湧出難受,她想起周太傅小時候待自己的好,眼淚刷刷的繼續流了下來,像斷了線一樣,哭到止不住。
謝昭趕緊抱住她,用大掌捂住她的眼睛輕哄,“乖啦,你哭什麽。你現在懷着孩子,要是哭壞了眼睛,那就糟了。不要去看。”
長樂抹着眼淚,“我舍不得周太傅,那可是周太傅啊!小時候教導我的人!”
謝昭歎了一口氣,“你要是舍不得他,就好好保護自己,這樣才能對得起周太傅。”
長樂使勁點頭,然後轉過臉來看向皇帝,哽咽道:“求陛下,給周太傅一個國葬吧!太子之師,值得如此加冕。”
皇帝眉頭皺了皺,“不是朕不想,是朕不能啊,前有周思謀反,後有周太傅突然暴斃在朝廷上,如何能用國葬來待他?”
言下之意,謀反是要誅九族的,沒有連坐周家其餘的人已是很好,不能再以國葬來待他。
長樂咬牙搖頭,“好。那就罰周思罷!”她雙目淬火看向大殿上手足無措的周思,冷冷道:“周思,你給本宮永遠記住這一天,你的父親因何而死!你下了地獄記得給你父親說聲抱歉!”
周思無措的站在原地,“我”他一張嘴發現自己竟然說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來,父親的死亡對他來說沖擊力巨大,他已經很久沒有跟父親一起站到過一起,好好說話,甚至是好好吃一頓飯了,離别來得如此之快,相逢之日好像還在昨日,小時父親對自己的教導好像都成了離别前的序曲,慢慢的流逝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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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思被押解到刑場的時候,他依舊是滿臉的平靜。這些日子以來他想通了一件事,既然皇帝要殺他,他何不反抗,至少也能讓他死個明白,省的到了陰曹地府都不知道是誰幹的。
周思被拉了上去,然後劊子手舉起刀子,準備砍下。
就在這個關鍵的時候,一隊騎兵忽然從天而降,迅速救下了周思。
皇帝勃然大怒,“反賊還敢行刺,來人給朕将他拿下!”
“慢着!”一個威嚴的聲音響起。
衆人紛紛跪拜,“參見陛下。”原來來人正是當朝的丞相。
“陛下,這件事情是老臣管教無方,請陛下看在老臣的面子上,網開一面,饒恕周思吧,畢竟他也是皇室宗親,血統高貴。周太傅已經替他兒子死了,留下他們家的種,薪火相傳吧,周家就這麽一個兒子,死了也怪可惜的。”齊德昌懇求道,他一輩子兢兢業業,從未貪污腐化過,他一直想着要爲百姓謀福祉。
“老丞相,不是朕不講情面,而是此事牽涉到謀反,若是傳揚出去,恐怕會影響我大明的名聲。”
齊德昌連忙道:“陛下,這個老臣自有分寸,您就饒周思一命,他年紀尚幼,就算犯了錯也是有改過的機會,況且他一介武夫,哪裏懂得朝廷中那些爾虞我詐?他也隻是被陳思哲利用的可憐人罷了。”
謝昭沉默半晌,他其實是饒不得周思的,先有煽動暴民,後有攬月台行刺,怎麽說都應該把他淩遲處死才是,但是周家這顆大樹,很多勢力盤根錯節的長在一起,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徹底瓦解的事情。
謝昭:“既然齊丞相替他求情,朕就饒他一命,來人,将他帶下去吧。”
“陛下。”齊德昌喊了一句,皇帝疑惑的望着他,“齊丞相還有何事?”
“陛下,這件事情是由老臣一手操控的,所以老臣願意領罪,請陛下成全。”齊德昌跪在地上。
“你承擔得起嗎?”皇帝眯着眼睛,語氣森寒,“你這是在逼朕殺了你。”
齊德昌額頭上滲出冷汗,“老臣知罪,但是請陛下寬容周思這一次,他畢竟還年幼,就算犯了錯,也還有轉圜的餘地,至少現在沒有釀成大錯,還請陛下成全,讓老臣代他領罰。”
謝昭幾乎是氣笑了,這還是頭一遭,因爲一個毛頭小子,一個二個精明的老人都趕過來赴死。
周家到底是條大船。
謝昭也沒有想現在就把這些世家一網打盡,該給的臉面還是要給,雖然自己的心底咽不下去那團洶湧的怒火,他還是說道:“既然丞相都出來求朕了,朕還能說什麽?看在周太傅的份上,讓周思暫時留一命吧。”
“謝淩風,傳朕的旨意,周思貶爲庶人,從此不再踏入宮内半步,另感念周家與丞相家的關系,賜周思與丞相家的三女兒左夢淚擇日成婚。”
謝淩風:“是。”
周思倏然暴起,怒吼道:“陛下!您殺了我吧,您還是殺了我吧!我死都不要跟一個傻子成婚,您這是在折煞我啊!”
謝昭冷哼一聲說道:“周思,你再敢對朕大呼小叫,不管下次天王老子來了都沒有用了。”
侍衛在周思的身後,用棍子猛烈的敲擊他的膝蓋,逼迫周思跪了下去,惡狠狠的說道:“這是陛下給你的恩典,還不快感謝陛下!”
刀子都架在了脖頸上,冰涼的刀刃逐漸沒入皮膚的感覺很不好受,紅色的血線從銀光冰冷的刀刃上緩緩流出,再有骨氣的漢子,這個時候也會後怕,周思還撿回來了一條命,按道理他是應該磕頭謝恩的。
雖然被貶成了庶人,但是能娶到左相家的女兒,未來的榮光也是無限,至少可以不愁吃喝有地位的過完這一生,對一個曾經謀反過的人來說,沒有比這更加完美的結局了。
他應該謝恩的。
他反複在心底激發着心底的那團欲火。
“謝陛下聖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