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穿铠甲,騎着一匹棗紅駿馬,身旁跟着一位威風凜凜的男将軍。遠遠望去,男将軍的身軀偉岸筆直,仿佛是天地間最強悍的存在。
“長甯。”
男将軍突然開口喊她的名字,她轉頭去看他,發現他的目光落在另一側的空曠土地,他微笑:“長甯,我要娶你。”
她的神情有些怔忪,不明所以的看着男人英俊的側顔,喃喃道:“長甯……”她心裏疑惑,長甯是誰?爲什麽最近夢裏總有人叫自己長甯。
她不是叫長樂嗎?
她似乎想說什麽,可是卻被他打斷,“我說的話你聽清楚沒有?長甯,我娶你!”
這話仿若魔咒。
她腦袋嗡嗡響,忽略了四周的景緻,眼睛盯着男人。
這個男人的臉好陌生。
如果真的要說相似。
像極了。
她第一任的夫君,沈澤川。是個将軍。
然後,畫面一閃,她看到了她跟他的婚姻,他娶了别的女人,入了洞房。
她看着他們拜堂成親,她哭得撕心裂肺。
她跪倒在喜轎裏,淚流滿面。
她恨極了,“長甯!”
猛地睜開眼睛,長樂驚魂未定的摸了摸胸口,原來剛才她是做噩夢了。
“娘娘?”青黛擔憂的扶起她,“娘娘您怎麽了?”
長樂喘了口氣,“沒什麽,我隻是……做噩夢了。”
噩夢?
青黛看着她,見她的臉上還挂着晶瑩的汗珠,于是幫她擦拭掉,“娘娘,您是不是做了什麽不好的噩夢?奴婢幫您念念佛經吧。”
長樂擺手:“算了,别念了,你把今日送來的禮物整理整理吧,明兒一早再讓人送去乾元殿。我乏了,去歇息會兒。”
青黛應聲。
長樂的頭炸裂般的疼痛。
她分不清夢境跟現實。
青黛是誰?
青黛是誰?
她的侍女應該叫點翠跟蝶詩!
畫面一轉。
這日,天氣很好。
謝昭一大早就起來了,換上新做的朝服準備去上朝。謝昭看着鏡子中眉宇飛揚、精神奕奕的兒子,笑眯眯的捏了捏他的鼻尖,“你呀你,今天一天怕是都會精力充沛吧。”
謝長甯笑了笑,拉着母親的手腕,“娘親,我們走吧。”
他牽着她的手慢慢的往外走,長陽宮門外停着一輛奢華的八擡軟轎,一旁的丫鬟婆子們恭敬的等待着。
謝長甯輕車熟路的掀開簾子扶着她坐進去,然後自己坐在外面的凳子上。
“娘娘。”謝昭的貼身嬷嬷上前來,“咱們該啓程了。”
長甯坐在她的左側,聞言看過去,見到嬷嬷正端莊嚴肅的站在那裏,心底不禁湧起一股厭惡,“你來做什麽?”
謝昭皺了皺眉,“長甯,這是你娘家的嬷嬷。”
長甯冷漠的撇撇嘴,“她既然這麽閑,那就請嬷嬷幫忙管教下長甯的院子好了。我累了,要閉眼歇一歇。”
“長甯啊,”嬷嬷語重心長的開始苦口婆心:“你不要任性胡鬧。”
長甯哼唧兩聲,不說話,顯然不打算搭理這老太婆。
長甯的奶娘在一旁急的跺腳,“長甯,你怎麽這樣不懂規矩?你的出身貴不可攀,學識也是頂尖的好,但是,你這樣跟長輩頂撞,像話嗎?以前學的三字經還會背麽?”
“哦,是麽?”長甯挑眉。
奶娘頓時噤了聲,不敢多言,她知道長甯這人的脾氣,誰惹他,絕對讨不了好。
“娘娘,咱們還是趕快出發吧,不然一會兒陛下該等急了。”奶娘提議。
謝昭點點頭,由着奶娘推動轎攆。
她透過轎窗看着外面漸漸暗沉的天色,忍不住歎了口氣。
“娘娘,怎麽了?可是餓了?”奶娘問。
“不是,我隻是……隻是有些失眠。”她低聲說,“嬷嬷,你說世界上怎麽會有那樣的男人呢?”
她記憶中,父母的愛情圓滿。
父親雖然沒有官職,但是溫文爾雅、儒雅風流,而母親更是才貌雙全,兩人琴瑟和鳴,伉俪情深。
可是,她嫁給他的那一年,他的父親病死了。
母親傷痛欲絕,帶着幼弟投奔姨母。她們生活得很艱難,因爲父親留下的财産實在有限。可是即便如此,兩人也依舊過得很好。
母親對弟弟寵溺疼惜,而他更是孝順懂事。可就是這樣的一幅和諧畫卷,在一場刺殺裏被破壞了。那天晚上,父親遇刺,弟弟被抓了,母親拼命掙紮逃脫,可惜寡不敵衆,被抓了回去。
她在外面求救,可是沒有人聽見,反而還遭受了鞭打。她渾身鮮血淋漓的跑回去,弟弟已經奄奄一息了。她用盡了力氣才抱着弟弟回了房間,替他包紮了傷口,又照顧弟弟睡下。
可是她卻一夜未眠。
後半夜,弟弟發燒了,母親守了一夜。她不敢叫喚,也不敢出去找禦醫,唯恐母親分了心。第二天一大早,母親終于熬不住暈厥過去。
她連忙爬出去找禦醫來治療母親,母親昏迷了三日才緩緩蘇醒。她告訴她,她沒有事。
可是她看得出母親憔悴蒼白的容顔。她想了想,偷偷從府庫拿走了幾千兩銀子,買通了幾個下人,把這件事瞞了下來。
弟弟的傷勢痊愈後,母親告訴了他這件事,弟弟表示自責,堅持要把剩下的錢交給母親保管。
母親不肯收,母慈子孝,感情融洽。
她靜悄悄的離開,回了宮裏。
她覺得自己的人生沒有任何改變,甚至比以前更好了。她每日按時吃藥調養身體,努力學習女戒和女紅,争取在皇帝登基後能夠當一個合格的皇後。
可是,她卻意外懷孕了。
她很欣喜的告訴了謝昭,并且告訴她,等生完孩子,她就什麽也不做安心的撫養孩子長大。
可是她沒想到,謝昭竟然答應了,并且同時還告訴她,她肚子裏的這個孩子必須是嫡子。
她不願意,她的孩子憑什麽非要提前确認一個性别?男女真的有别嗎?
可是她拗不過謝昭,謝昭以她的孩子是長甯的孩子爲理由,硬逼着她生下這個孩子,還必須是兒子。
那一刻,她覺得自己的心好像被刀割碎了,血肉模糊。她想,她永遠也忘不掉那個夜晚。
母親的屍體被埋進了亂葬崗,而長樂的心,也是被丢棄在亂葬崗裏。
那一晚,下了一場雨。
她蜷縮在陰森的墳墓邊,緊握着母親曾經贈與她的匕首。直到天光大亮,有人尋到這裏。
“姑娘,”一名小厮顫巍巍的将她背起來。
“快走,快走!”她吓得花容失色。
“姑娘放心,我是來找您的。”
她疑惑的擡眸。
“姑娘,您的家人已經找到了,他們現在很安全。您放心,奴才一定會将您平安的帶回府裏,請您務必振作起來。”
“我……真的可以回家嗎?”
“可以的。”
“謝謝你,我叫長樂。”
“小人姓趙,是大公主的侍衛隊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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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昭的寝殿。
“陛下,皇後娘娘醒了。”嬷嬷匆匆跑進來禀報,她的臉色有些奇怪。
謝昭愣了一下,“長樂醒了?快請進來。”
長樂走入内殿,她穿戴整齊,梳妝台前放着她的首飾匣子。她坐在床沿,目光呆滞空洞,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喃喃道:“原來,我也不過如此嘛!”
謝昭蹙眉,“長樂……身體好些了麽?”
長樂微微颔首,眉眼裏都是化不開的冰雪。
“多謝陛下挂念,長樂身子好多了。孩子也好。”她捧着微微隆起的肚皮站在門口,随時都要走的樣子。
“長樂!”謝昭厲喝:“朕要的不是你現在這個态度,而是讓你振作起來!”
長樂擡眸,神态茫然的看向謝昭。
謝昭歎息一聲,“你先休息一下,等身體恢複後再繼續讀書練字。我們再說生不出兒子的事情吧。”
長樂低頭,“是。”
“你若是再這樣頹廢堕落,朕絕不饒恕。”謝昭轉身,“好了,退下吧。”
長樂默默地離開了寝殿,回到自己的院子裏。她看着屋子裏簡單幹淨的擺設,忽然覺得無聊極了。她趴在桌上,怔怔出神,眼淚順着臉頰滑下。
她從未哭成這般狼狽。
“娘娘别哭了,陛下可能也不是故意的。是朝堂上給他的壓力太大了,我們都知道,現在左相一直在建議陛下廣擴後宮,爲龍脈延續做貢獻。哎。他還是愛您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長樂抹了一把臉,勉強扯起嘴角:“嗯,會好的。”
長樂覺得心好疼,好疼,好疼。
渾身都泛着密密麻麻的癢。
“娘娘,王爺來了。”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在屋門處響起。
長甯猛然擡頭,驚喜交加。
他竟然回來了?
“哥哥!”長甯歡呼雀躍的朝他撲了過去,緊緊摟住他的腰。
她的鼻翼充斥着濃郁的藥草香味。她貪婪的吸允着,似乎恨不能鑽進他胸腔裏。
長生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柔聲道:“乖。”
他的嗓音依舊醇厚好聽。可是長甯卻感覺到了一絲疏遠。
她松開長生,笑盈盈拉着他在凳子上坐下,殷勤倒茶,“哥哥,今日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
長生淡淡一笑:“昨晚太累了,所以就沒回來歇息。”
“哦,”長甯抿唇一笑,“是我吵醒哥哥了嗎?”
“沒關系,我正好有話跟妹妹說。”長生頓了頓,斟酌片刻,才說道,“今日朝廷傳來消息,邊疆守衛陳良病重,軍醫都束手無策,我想,或許我該回邊疆了。”
長甯愕然瞪大眼睛,随即露出一副不舍的表情。
“哥哥,你這次要去待多久呀?”
長生搖搖頭:“不清楚,也許明天就要啓程。”
他停頓一瞬,“其實,我也舍不得你。可是陳良病重,我若不歸,隻怕會牽連你。”
長甯咬唇,泫然欲泣。
長生揉了揉她的腦袋,輕聲道:“傻丫頭,哥哥隻是離開幾天,很快就回來了。你放心,哥哥一定幫你奪回你後宮之主的位置。”
他眼底閃爍着銳利鋒芒,仿佛有種睥睨衆生的傲慢和狂妄。
長樂看了,微微一愣。
“長樂,你記住,你是皇後之尊,是大明未來的國母。你要有風度有修養,決不可因爲兒女私情壞了自己的名節和聲譽。這點,你明白了嗎?”
長甯點點頭,乖巧的答道:“我明白了。”
長生滿意的拍拍她的肩膀:“那哥哥走了。”
他剛站起身,卻被長甯抓住胳膊,“哥哥,你不陪我一段時間嗎?”
長生遲疑片刻,溫和笑道:“我不方便留宿,還是趕路要緊。”
長甯撅起嘴巴:“那我也要跟着去,謝昭他非要逼我生兒子,生不出來我跟謝長甯都會有危險的!這個節骨眼上,唯一能替我撐腰的人,你還走了,你讓我在這個深宮裏面怎麽辦哇”
“嗚嗚嗚——”
長樂哀聲遍天。
長生皺眉道:“胡鬧。”
“我沒有胡鬧,我是認真的。哥哥,你是最疼愛我的哥哥,我怎麽能讓你抛下我獨自一人去西北冒險呢?我一刻都不能離開你。我要跟着你一塊去西北,我不要留在長安城,替他生孩子!”
長生的眉頭擰得更深了。
長甯拉着長生的衣袖,“我知道哥哥是嫌我不懂規矩,沒有教養。可是……我不想再這麽活着了。”
長生盯着她,神情肅穆。
長甯突然抽泣起來,“哥哥,我知道你是爲我好。可是我受不了了。我覺得謝昭根本就是忌憚你才不願意納妾,根本不是因爲喜歡我!”
“夠了。”長生沉聲打斷,他的面色鐵青:“你這樣胡思亂想,根本就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可是除了這個,我又能做什麽?”
“長樂,你是我唯一的親人,是父親和祖母臨終托付給我的唯一的希望。你必須堅強,不僅是因爲你是我唯一的親人,更因爲你是父親和祖母最愛的女兒。你是大明高貴的長樂公主,你不能自暴自棄。”
長甯的雙肩劇烈抖動,豆大的眼淚從眼眶中滾出。
良久,她擦拭掉眼淚,倔強的揚起頭顱:“我會努力變成一個好女人,但是,如果哥哥不需要我,那我還是會像從前一樣,當一個廢物公主。反正我早就習慣了。”
長生氣結。
長甯忽然又哭了,“我知道,我知道,哥哥心裏喜歡的是三嫂,你們才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設的一對兒。你隻會關注三嫂的需求,不會關注我的。”她說完這句話,就飛奔着往外沖了出去。
“長樂!”長生大喊,可惜長甯已經跑遠了。
“唉!”
她跑到院門口時遇見了李嬷嬷,兩人一言不發。李嬷嬷扶着長甯離開了公主府,将她送上轎子,才轉身折返。
“公主,老奴勸過您,可是您不願意聽啊!”
長樂閉着眼睛靠在轎子壁上,半晌才睜開眼:“李嬷嬷,我沒辦法控制我自己的肚子生一個男孩還是女孩,我要跟着我哥哥離開這裏。”
“您瘋啦,您怎能這樣?”李嬷嬷氣惱的說道。
“我不管!反正我一天都不想在這裏待着!”她掀開車簾子,探出頭,望着全新的公主府巍峨的建築,心裏暗忖:總有一天,我會帶着權柄跟财富殺回來。讓這些狗屁規矩,統統滾蛋!
……
長樂離開了。
她偷溜出去,騎馬離開了盛京。
她不敢讓長生知道,也不敢告訴任何人。畢竟她還有一張底牌——她手裏握着沈家的罪證。
隻要她捏着這份罪證,不愁沈家人不聽她的。
長生在房間裏靜靜坐了片刻,緩緩歎息一聲。
他推開窗戶,遙望遠山,眸子裏浮現出冷漠的寒意:“邊疆守将陳良病重,你要回長安。你回長安做什麽?你的使命已經完成了。”
長生冷冷的勾起唇角,眼底劃過冰冷刺骨的嘲諷。
他轉過身去,拿起筆墨,刷刷寫信。寫完信後,他叫來心腹侍衛,吩咐他立即将信送到邊疆。
等那邊收到信後,就會按照原計劃行事。
長生站在書案前,低頭看着桌面上的字帖和古玩擺件。
他的字迹清秀而飄逸,如同他的人,一身傲骨。
他輕輕摩挲着宣紙上的詩句,眸光漸漸深邃悠遠起來。
長樂推門走了進來,輕輕的喊了一句哥哥。
夢醒了。
無數混亂的記憶,複雜的情緒,如潮水一般,掩蓋了長樂當下的所有感官,她大口的呼吸着空氣,就像海底瀕死的魚。她掙紮着坐了起來,喊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名字。
“青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