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傳到京城,衆人無不扼腕歎息。
雖然寸功未立,皇帝還是嘉獎了周亞夫,禦賜尚坊明器;其嫡長子周陽,承襲爵位。按慣例,爵位由後人繼承,要降三級。條侯府的食邑八千戶,就成了四千戶。
皇太後爲褒獎“将軍死社稷,馬革裹屍還”的護國精神,特賜玉席、玉覆面,命司禮監宦官,捧聖旨攜禦賜之物,陪同新條侯周陽,前往豫章郡,迎回周亞夫棺椁。
誰知那周陽行止無端,竟然在路途中流連秦樓楚館,與人争風吃醋,被莽漢打個半死。司禮監捧旨宦官拟奏折上報,周陽哭求無果,怕朝廷追究服喪期間淫樂之罪,畏罪自殺了!
皇帝聞知消息大怒,褫奪周陽爵位。後憐周亞夫屍冷他鄉,賜周亞夫之弟周堅襲爵,封曲平侯,前去迎回周亞夫父子棺椁回祖茔安葬。
那周堅是周勃庶子,承襲打折後的爵位,隻得個空名,封邑食祿全無。
自此,周氏一族沒落。可憐周勃、周亞夫父子,一生戎馬倥偬,戰功卓著,封侯拜相,生前榮耀,身後落寞,并無澤被後人……
皇家倒是祛了塊心病。
周勃本是沛縣一個吹喪的。高祖劉邦起兵後,一直追随左右,立下了不少戰功。大漢開國之後,劉邦的“功人”,或者跟高祖沾親帶故的将才,要麽都轉到了行政崗位,要麽被“體面”剝奪兵權(甚至生命權利)。周勃作爲老實肯幹的“功狗”,又随高皇帝平定異姓諸侯王叛亂。高祖也沒有虧待他,封地給了八千多戶,賜爵绛侯。
最後一次平燕王盧绾叛亂,周勃還沒有還朝,高祖便已駕崩。他成爲了漢家創業團隊,在軍隊中擁有最高威望的獨苗,因此被惠帝劉盈任命爲太尉——大漢最高軍事長官。
自老大哥高皇帝去世之後,老嫂子呂後一直把持朝政,還把自己娘家人提拔到核心位置,幾乎控制了大漢江山。
呂祿以趙王的身份擔任漢朝的上将軍,呂産以呂王的身份擔任漢朝的相國,把持漢朝大權。周勃是太尉,不得進入軍營之門。陳平是丞相,不能夠處理政務。
敢動功侯集團的蛋糕!周勃與陳平謀劃,呂後死,滅諸呂。他們決定掃除呂氏,重整大漢江山,理由就是劉邦與兄弟們歃血的“白馬之盟”——“非劉氏不王,非軍功不侯。不如約,天下共擊之”。
倒呂大業,周勃作爲第一話事人,外結齊王等宗室,内交朝廷諸大臣,把呂氏家族的餘孽一網打盡,并且拍闆迎立代王劉恒爲天子。爲了替劉家大侄子清除隐患,他們還貼心地殺死了被呂氏擁立的傀儡皇帝,讓惠帝劉盈絕了後。
平心而論,他們的行爲維護了劉氏政權,但已然觸及了皇帝的底線——天子人選由你們來定,被廢君王由你們來殺。今日你迎我入朝,替我殺宗室,焉知明日不會迎他人入朝,殺我再立新君?
代王劉恒,用呂氏王後和兒子四條人命,向軍功集團納了投名狀,得以登上皇位。而讓周勃、陳平想不到的是,劉恒并非他們眼裏的弱雞一隻,任他們擺布。
撿漏皇帝劉恒扮豬吃虎,封陳平、周勃二人爲左右丞相,并大大賞賜金錢封地。不到兩年,陳平因病先挂了。
而每次下朝,文帝都給周勃行注目禮,面帶微笑目送尊敬的周叔叔離開。爲示親近,還把女兒绛邑公主,嫁給周勃嫡長子周勝之。
文帝的皇帝寶座,隻敢虛虛坐半個屁股。軍功集團希望他能做個乖寶寶;劉姓王爺眼神裏都是“兄弟,你不行!不如讓我來試試”。而自己則肩負着保住性命、維護臉面、恢複祖業的重任。
軍功集團的壓迫感,他們搬動龍椅寶座的能力,讓文帝誠惶誠恐;諸侯王的觊觎之心,文帝夾在其中,戰戰兢兢。
幸虧洛陽才子賈誼,給出了“列侯就國”、“衆建諸侯少其力”的主意,點亮了文帝心底的光,照在長安的大地上。
雖然周勃聯手其他功侯,逼文帝把鋒芒外露的賈誼流放到了長沙國,但也讓文帝看清了:這幫老叔叔們紮堆長安,拉呱串門,聯姻合體,以相權壓皇權的負能量簡直爆棚。
這幫功成名就、地位顯赫的老革命同志紮堆在京城,一般人還管不住他們。他們不愁吃不愁穿,有的是時間與自由、資本和資格來喝酒聊天、聯絡感情。在老戰友的情誼上,搭建了極其複雜而又牢固的姻親關系。
帝國有什麽風吹草動?哪裏都有我的人,一聲招呼,立馬到位,配合默契,一招制敵。他們信息集中、資源集中、利益集中、關系集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不隻是我,你也不單是你,咱們團結就是力量!幹翻了諸呂,清除了皇庭,擡舉了劉恒,他敢翻個浪花?拿捏!
“列侯就國”,“衆建諸侯少其力”,這是給功侯集團和劉氏王們,做了無痛人流啊!
于是,文帝下诏:“朕聞古者諸侯建國幹餘,各守其地,以時入貢,民不勞苦,上下歡欣,靡有違德。今列侯多居長安,邑遠,吏卒給輸費苦,而列侯也無由教訓其民。”所以,其令列侯之國,爲吏及诏所止者,遣太子。
這理由很冠冕堂皇。各位叔叔們:封賞大家諸侯國,這是祖宗留下的老規矩。建立諸侯國的目的,是讓大家各司其職、各安其民,共同打造一個和諧社會。現在大家都呆在長安總部,離你們各自的分公司太遠啦,物資輸送勞民傷财,還不方便教化自己的子民。所以,你們都各回各家吧,别擠在這裏湊熱鬧了。如果确實因爲在總部挂職,一時走不開,也應該派你們的接班人,去管理自己的地盤。
從老規矩和崗位職責的角度出發,顯得名正言順。而且,這樣的安排似乎也沒有傷害到列侯們的實際利益,而是鼓勵他們回去管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典型的打着“爲你好”的旗幟來提要求。
釜底抽薪,直接斷了你們的聯絡線,看你們還怎麽相互勾結!全部回老家,你們還能天天坐在一桌喝茶嗎?你們還能三天兩頭一起去騎馬嗎?你們還能随時随地唠嗑嗎?隻要你們沒法抱成一團,再大的老虎也是紙老虎,一戳就爛,各個擊穿。
即便你們的感情基礎,是好兄弟一輩子!就不信你們靠相互懷念能搞出大動靜來!這個時代,物理距離增加了信息交流和資源組織的難度,天生就是各種大動作的巨大障礙。一是信息不暢通,二是遠水救不了近火。
文帝暗暗給賈誼點了個大大的贊!
無奈功侯們置若罔聞,屁股吊了千斤墜——紋絲不動。
文帝便對周勃說:“前日我诏令列侯,讓他們回到自己的封國去,很多人都不鳥我。您是我的老前輩,是我親愛的周叔叔,要不?您帶個頭吧!”
周勃被趕回封地僅僅一年,情況就反轉了。河東郡守季布按慣例巡查至绛縣,周勃全身披挂甲胄,命家人仆從持兵器護衛,唯恐被誅殺。
因爲在長安的時候,身邊全是自己人,信息暢通,周勃有底氣呀!現在,信息滞後閉塞,他根本就不知道文帝實力怎麽樣了,心裏是怎麽想的;這個季布,來自己封地到底是巧合,還是奉皇帝命來殺他的?杯弓蛇影,搞得季布大無語。
總是這樣兵戈傍身,終究因“意圖謀反”被人告到皇帝那裏。文帝命人抓了周勃,投入廷尉府大獄。
後來周勃賄賂國舅薄昭,求薄太後出面相救,又求了兒媳绛邑公主求情,才得脫險平安。
偏偏周勃嫡長子周勝之,也是個缺心眼的貨,脾氣暴躁,作爲驸馬卻不敬皇家,經常家暴绛邑公主。周勃死後承襲爵位,懷着對皇帝的不滿,偷偷聯絡匈奴人,不料被仆人發現。殺人滅口的周勝之,坐實了濫殺之罪,加上家暴皇帝之女遭記恨,被革去爵位,廢爲庶民後,畏罪自殺。
文帝念周勃對漢朝建國立下戰功,下令推選周勃兒子中最優秀的一位來繼承爵位。大家一緻推舉了周亞夫,所以周亞夫就繼承了父親的爵位。
匈奴犯邊,文帝慰問霸上、棘門、細柳營駐軍。霸上和棘門都恭恭敬敬迎進送遠,給皇帝擺足了閱兵儀式的龍威。
而周亞夫的細柳營,硬剛皇帝,什麽“将軍有令,軍中隻聽将軍命令,不聽皇帝诏令”,把皇帝拒之門外;什麽“将軍有令:軍營之中不許車馬急馳”,逼得皇帝下了龍辇步行。
到了軍中大帳前,周亞夫一身戎裝,出來迎接,手持兵器向文帝行拱手禮:“介胄之士不拜,請陛下允許臣下以軍中之禮拜見。”
雖然文帝心裏種下了刺,還是粉飾自己寬容愛才,把周亞夫狠狠地誇贊了一通。
周亞夫治軍嚴格,細柳雄風,因爲皇帝的寬厚和誇贊名聞天下。而他也沒辜負文帝的贊賞,在平定吳國叛亂時,功勳卓著,把承襲的空爵位,賺成了食邑八千戶的條侯。
憑着軍功,周亞夫平步青雲,曆任太尉、丞相,在景帝朝權傾朝野,恢複了其父周勃的榮耀。
硬剛過文帝的周亞夫,自然不會放過硬剛景帝劉啓。
場景一:
劉啓:長陵田府捐錢二十五萬,助朝廷軍隊,購置馬匹軍械,抗擊匈奴。朕要封侯,以示嘉獎!
周亞夫:高祖遺訓,非軍功不得侯。陛下不可違背祖訓!随便給點賞賜就行啦。
場景二:
劉啓:朕廢栗太子劉榮貶爲臨江王!
周亞夫:陛下不可!臣要與桃侯陶青、魏其侯窦嬰共進退,告病辭官……
劉啓:給你當丞相!正好陶青辭官,空出相位!
周亞夫:這個、這個……好吧!
劉啓暗笑,終于把兵權從周刺刺手裏收了!
陶青:周亞夫背信棄義,獨得相位,氣死我也!
窦嬰:要不是我這太子太傅必須有個立場,誰和相位有仇啊!百官之首,我向往已久的相位啊!……口水怎麽流出來了?嫉妒的淚水怎麽流出來了?嗐!去終南山排遣失落吧……
場景三:
劉啓:匈奴王唯徐盧等五人,降服我大漢!爲揚威天下,樹立榜樣,讓更多的匈奴人來降,朕要封徐盧他們爲侯!丞相意下如何?
周亞夫:臣反對!這五人背主求榮,陛下若欣然封侯,豈非鼓勵天下人背主求榮嗎?
劉啓:丞相說的不對!此五人封侯,朕意已決!
此後,就是上庸郡等地震,多地災害。而周亞夫身爲丞相,赈災不力,天現日食異象,劉啓罷相爲誡。
在皇權與相權的鬥争中,劉啓以皇權壓制相權堪堪小勝。但這個冷血鐵腕皇帝雖勝,終究被軍功集團掣肘,事事棘手,頗費周折。
罷相後的周亞夫,仍是劉啓的心頭刺。周勃父子對皇權的輕蔑,對皇帝的不恭,以及在軍中威望,都讓劉啓心有餘悸。他擔心他的小豬難以壓服,擔心周亞夫像其父周勃那樣屠惠帝子嗣,朝堂之上翻雲覆雨。
病危之際,景帝劉啓托孤皇後王娡,留言要殺掉周亞夫,以絕後患。這也是王娡能從劉啓刀下活命的原因。
皇太後王娡維護兒子皇位,而擺布周亞夫和軍功集團;皇位穩固的劉小豬重用窦嬰,窦嬰被貪慕權勢的田蚡牽制;窦嬰持其密旨,伺機除掉勢力膨脹的王娡姐弟。這詭異而平衡的三角形,是景帝劉啓精心設計的閉環。以劉小豬爲中心,誰都要爲皇權做出犧牲,以保劉氏江山穩固。
深谙劉啓脾性的王娡,是這三角形中,最重要的一環。拉攏窦嬰,毀掉景帝密旨,她在景帝薨前就做到了自保無虞。
或許是貪戀權力,她隻想護佑兒子行穩緻遠,讓大漢疆域無邊,讓大漢民族從此屹立巅峰,萬代相傳,再無災難,再不羸弱……但她從未想過取而代之,劉小豬,是她的全部,是她此生最愛的兒子!
對于周家,王娡起初并無惡意。曾讓窦嬰帶周亞夫去見姚翁,以圖改變周亞夫的命運。大概是周家基因裏帶的蔑視皇權,周亞夫不肯爲新皇所用,又屢屢觸碰皇家的底線。巧妙體面地除掉周家,是她萬不得已。
周勃,周亞夫,父子二人身負從龍之功、救國之榮,手握輔政之權、身居宰執之位,但在身份上和地位上卻永遠是屈居皇權之下的!就像鞋子和帽子的區别。喧賓奪主,你還能指望皇家能和你君臣兩相宜嗎?
鞋子,任你鑲珠繡金,自命高貴,終究是被穿在腳上、踩在腳下的,無法與帽子相比。竟敢僭越,想讓人頂在頭上,豈不自尋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