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是看到魏其侯進了條侯府?”王娡問着起身,在宦官攙扶下下了車辇。
“确是窦丞相!車停在那邊。”
“通傳條侯府,哀家來探病周将軍。”王娡吩咐道。
身着常服,王娡氣定神閑長身而立,看向停在門轅處窦嬰的車辇。
侍衛向門房傳報後,府内一陣喧鬧。不多時,門前呼啦啦跪倒一片。
“太後聖駕光臨,臣下有失遠迎!請恕罪!”
“諸愛卿平身!窦相怎地在條侯府?也來探病?”王娡似笑非笑地問。
“臣聞聽條侯有恙,特來探病……”窦嬰說着,額頭冒汗,面色尴尬。
而那條侯周亞夫,并非久病在床的樣子,老臉微紅,不知是酒後微醺,還是尴尬。
被衆人恭迎至正堂上座,閑雜人等都退去。
“聽說周将軍沉疴難起,哀家帶了滋補上品,來看望周将軍。”
随侍王娡的宦官揮手,随從們捧着禮盒箱籠進來,擺滿了廳堂。
“謝太後隆恩!”周亞夫仆身跪地,讪讪解釋,“老臣前些時日确是病體難支……這兩日才有好轉……”
“好轉了?暑熱漸褪,那就多出門走走。”王娡笑微微說着,眼睛斜向窦嬰。
“太後所言極是!”窦嬰忙附和,“周将軍該去城外騎騎馬,射射箭,軍營半生,可不能荒了這身本事!”
王娡轉臉看到牆上挂的劍:“這劍是皇帝禦賜之劍吧!”
周亞夫忙起身取下牆上的劍,雙手捧到王娡面前:“太後明見!正是孝文皇帝所賜之劍!”
王娡接過劍,認真端詳着,“這是當年周将軍平定吳王劉濞叛亂,孝文皇帝欽賜條侯獎賞。”
歎口氣,王娡沉沉說道,“當年周将軍英氣勃發,銳不可當,長驅直入,攻至南越,逼那南越王趙佗獻上劉濞首級!何等英豪!”
轉臉看向窦嬰:“窦相也被孝文皇帝任命爲大将軍,與周将軍全力配合。真國士良将!大漢何其有幸,得二位肱股之臣!”
“不敢、不敢!臣二人不過是去吳地掃尾!是太後殺吳太子劉駒在前,先定勝局!叛王陣腳自亂,無力反抗而已!”窦嬰與周亞夫忙謙恭施禮。
當年的吳王劉濞叛亂,成就了在場的三人:以戰功封侯,周亞夫封爲條侯;窦嬰封爲魏其侯;還有太子宮王良娣,封爲縣主、賜湯沐邑。
那時的王良娣,現在是權傾天下的皇太後;魏其侯窦嬰,是看皇太後眼色行事的窦丞相。
而耿介不羁的周亞夫,成了稱病賦閑的條侯,郁郁不得志。
在王娡看來,孝景皇帝免了周亞夫的相位,恰好爲劉小豬登基重新啓用作好了準備。正如窦嬰被劉啓故意壓制,換來新皇忠心耿耿的窦丞相一樣。
可耿直的周刺刺,偏偏不買皇帝的賬,竟無視新皇的真誠,繼續端着功侯的架子擺爛!
沒辦法,王娡隻好親自下場,來逼周刺刺營業,讓他發揮一下餘熱!由相師許負預言的周亞夫餓死,将會是另外一個結局。景帝劉啓殺周亞夫震懾功侯的遺言,王娡不會落人口實。
周亞夫與窦嬰對視一下。其實二人早就後悔,景帝劉啓廢太子劉榮時,他們鬼迷心竅,上蹿下跳地大唱反調。
什麽“殷道親親,周到尊尊”,什麽皇長子,嫡庶之分……在太子宮王良娣喬裝離京,逼反吳王劉濞,擊殺吳太子時,他們早就該明白:廢太子,是爲這女人的兒子騰位子。這個女人,注定沒有對手!
忽然,院子裏傳來吵鬧之聲。王娡疑惑不解地看看周亞夫。
周亞夫愠怒地起身到堂外斥責:“何人在此喧鬧!趕出去!”
吵鬧聲更激烈了。王娡皺起眉頭。
随侍宦官沖出去命令侍衛:“何人大膽!驚擾皇太後!抓起來!”
侍衛将幾個人按跪在堂前,幾人掙紮着喊冤。
“有何冤屈?驚擾皇太後聖駕,不說個清楚明白,砍了爾等!”宦官呵叱道。
“小人冤枉!小的幾人,昨日從尚坊運五百甲胄來條侯府。周家說已付了甲胄錢,卻不肯給小人搬運錢!小的幾人辛苦兩日,不曾得一文錢!因此堵門讨要!無意驚擾皇太後聖駕。求聖明太後赦罪!求太後赦罪!求太後赦罪!”
幾人磕頭如搗蒜,連連辯解哀求。
王娡陰沉了臉,看向手足無措的周亞夫。
周亞夫撲通跪下:“求太後恕罪!老夫實在不知!”
這尚坊爲皇家作坊,專爲皇家制作禮器等禦用器物。非皇家之人,使用皇家器物,是爲僭越,要治罪砍頭的!
對于列侯,藩王,重臣将相,或有功之士,皇帝會賜與一些尚坊所作皇家器物,以示獎賞倚重。比如王娡手上的,這柄孝文皇帝封賞條侯周亞夫時,欽賜之劍。
尚坊所作器物,有時會有些次品,按規定是要銷毀的。
有與皇家走動較多,經常出入宮禁的勳貴,私下交好尚坊令、丞等人,偶爾偷偷搞幾件尚坊器物次品,不炫耀不流通,作爲冥器陪葬。畢竟這個時期“事死如事生”,流行厚葬。能從專爲皇家服務的尚坊搞到器物的,非富即貴,都是皇帝寵愛的重臣。皇家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做深究。
可是,甲胄是漢朝軍隊極品裝備,相當于現代戰争中的重型坦克。冷兵器時代,刀槍箭戟的攻擊,都可被甲胄将生命威脅減至最小。
平民百姓可藏刀劍槍矢,用來防身,不可藏甲胄。一些士子遊俠,也是“一襲青衫,仗劍走天涯”,從來沒人敢身披甲胄,到處遊蕩的。因爲甲胄是國家軍方重器,私藏就是要造反。觸碰朝廷底線,再厲害的俠士,也是要掉腦袋的!
古代甲胄有多珍貴?
三千越甲可吞吳;
努爾哈赤,十三具遺甲起兵定天下……
甲胄乃曆朝軍國重器。唯有朝廷武庫才可儲備,曆代皆嚴禁官民私制、轉賣,違者皆以謀逆論處。所以有一種說法:“一甲頂三弩,三甲進地府。”
朝廷對百姓私藏甲胄,是零容忍的。《漢律》規定:私藏甲一領、弩三張者,處流放千裏之刑;私藏甲三領、弩五張者,以謀逆罪、行族誅。
甲胄可有多種材質。尚坊所制禦用甲胄,爲銅鐵打造成帶孔的甲片,包黃金飾龍雲紋,用牛皮繩穿爲甲衣,帽盔飾黃金珠翠,看起來華貴又威風凜凜。
一套甲胄,從材料到制作,繁瑣到幾個月近一年才得成品。由此可見其稀少珍貴。
曆代帝王都有甲胄,隻是除了開國皇帝,或禦駕親征,很少有機會穿着。劉小豬去建章宮練兵或上林苑狩獵,因爲十多歲的身量不夠,常常隻穿了半甲,就重達二十多斤。
所以王娡命尚坊,特意給劉小豬制作了絹衣黃金甲。絹布甲胄以裝飾爲主,防禦性不高。就是用絹布爲衣,縫上嵌龍雲紋的薄薄黃金片爲胸甲、背甲、肩甲,結構輕巧美觀,而不失王者霸氣。
尚坊所制禦用器物,别的人隻是悄摸摸藏幾件。這周亞夫,竟明目張膽,從尚坊定制五百甲胄。無論是數量,還是形制上,都是把皇家的臉面和大漢的律條,按在地上摩擦!
——周亞夫,你這是要謀反啊!
看王太後臉色陰沉,周亞夫的兒子周陽,從廳院跪爬到堂内父親身後,瑟索哭泣道:“小人有罪!與我父無關!是小人私下做主,從尚坊定制五百陶甲胄,爲我父将來陪葬冥器……求太後恕罪!求太後恕罪!”
周陽跪地磕頭不止,周亞夫跳起來踢倒他:“豎子可恨!老夫要殺了你!”
說罷竟蹿過來,從王娡手邊奪走禦賜之劍!
“且慢!”王娡喝道,“周将軍!你這是要當着哀家的面殺子嗎?!”
暴跳如雷的老子,磕頭認罪的兒子,目瞪口呆的讨債人,噤聲不語的窦丞相,心驚肉跳的衆人……
看着亂作一團的堂下,王娡歎口氣,吩咐宦官:“取甲胄來,給哀家看看。閑雜人等退下吧!”
周亞夫背對皇太後丢下劍,轉身下跪,悶聲怏怏道:“老夫教子無方!求太後治罪!”
語氣裏,是懊惱,是不甘,是賭氣,“砰”地一聲将頭重重磕在地上。不辯解,不哀求,不委婉,真是剛直不阿周亞夫啊!
侍衛擡着甲胄和盾牌來,王娡仔細看着贊歎:“周将軍一生戎馬倥偬,細柳雄風天下知!此乃周公子孝心彰顯——以甲胄盾牌爲陪葬冥器,爲的是追思将軍統領千軍萬馬之威武!”
甲胄由陶土燒制而成,是胸甲、肩甲、背甲和束腰下裾連在一起,中空,瘦小的人縮一縮似乎能鑽進去。甲爲黑色,甲片上的花枝紋,胸甲與背甲連接處的鉚釘,都做得十分逼真。
而盾牌是木制,紅漆厚塗,盾牌上的虎頭猙獰威肅。
不愧是皇家工坊啊!這甲胄盾牌雖是冥器,即便拿到戰場上士兵也能使用,抵擋一陣攻擊。
王娡心裏十分不快。
尚儉的孝景皇帝,陵寝陪葬的五千陶人,雖然塗彩穿衣,安裝了活動的木制手臂,也不過巴掌大。
周亞夫的陪葬冥器,卻與真人大小無異。周家這恃才無物、功高震主的傲慢,是從绛侯周勃那根子裏帶出來的!
周勃與陳平,聯合劉姓諸侯王,清除諸呂,将惠帝劉盈之後屠殺殆盡!廢帝、立帝,周家将皇室玩弄于股掌之間。
所以,文帝忌憚周勃等功侯世家;景帝也遺言除掉周亞夫。
這冥器樣子貨,不是真的甲胄盾牌,不能定性謀逆造反,但僭越之罪是明擺的。
周家父子跪在地上,此時的恭順怎掩得住骨子裏的傲慢!
王娡咬了咬唇。她隻需一聲令下,這周家即會家破人亡!可周家确實于大漢有功,她不能讓皇家背負殺功臣之名。放下皇太後的身段,到周府來,她要的是周刺刺死得其所。
莞爾一笑,王娡說道:“周将軍請起吧!這陶甲胄,怎配得上我細柳雄風周大将軍?!”
王娡對一旁呆立、手足無措的窦嬰使個眼色,窦嬰急忙上前,扶起周亞夫。周亞夫強撐着站起,腳步踉跄一下。
“爾等退下吧!”王娡對其他人揮揮手。
正堂裏隻剩周亞夫,窦嬰,和春風煦煦的王太後。
“老骥伏枥,志在千裏。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王娡吟誦道,“周将軍隐退多年,軍營生活仍曆曆在目吧!難道周将軍隻待仙去後,守着這堆陶甲胄麽?”
一番話燃起周亞夫眼中的小火苗,瞬間又熄滅:“老夫年邁,隻能閉門不出養病。犬子所購冥器,也是防老夫不測。”
“周将軍此話差矣!本相看來,是你閑居已久,悶在府内閑出來的病。若是到那軍營,與官兵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準定是無病一身輕!”
窦嬰說着,向周亞夫使着眼色,恨不得上去搖醒這個直腸子刺頭。
被皇帝閑置多年,怎麽還不開竅?周老頭呀周老頭,你僭越之罪,皇太後現場抓包,還沒追究呢!皇太後善良機警,給你遞了根杆,你不順杆往上爬,等着治罪嗎?不要全家下獄,晚節不保啊!
周亞夫斜睨窦嬰一眼,“老夫隻怕有負太後重托!聽說天子征辟賢良,文武雙全之賢士,皆湧至京城。建章騎軍更是個個勇武,得皇帝親率。微臣老邁,哪敢露醜啊!”
老刺頭還說閉門養病!朝廷所有政令舉措,悉細掌握;更與當朝丞相,互通有無!
王娡心裏泛起憎惡,看看窦嬰——身爲老外戚、朝廷重臣,勾連賦閑功侯,意欲何爲?哀家,與你記下了!
大災那年,景帝劉啓爲減輕京城負擔,把朝中無職的列侯,都趕回了封邑。
思母心切的平陽公主,看年景好轉,請示天子回到長安。王娡惦記長女平兒生了兒子,她還未見過小外孫,就命劉小豬允準。
聽聞驸馬平陽侯曹壽,與公主攜幼子曹襄返京,蠢蠢欲動的列侯們,也陸陸續續回到長安。條侯周亞夫就是跑得最快的那個。
“周将軍多慮了!百越之地藩王相攻有違天道,神讖明示伐罪以平天怒。周将軍當年平反王劉濞叛亂,名揚越地。此番隻需出征,便可威懾撮爾小國!”
王娡将兩手背到身後,盯住周亞夫果斷說道:“哀家要周将軍,身披玄鐵甲胄,再統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