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後,發兵百越,孩兒想禦駕親征……”
聽到兒子劉小豬的話,王娡吃驚地瞪大眼睛:“禦駕親征?!徹兒爲何有此想法?那百越瘴疬肆虐,蛇蟲橫行,防不勝防,不可前往!”
劉小豬認真地說,“孔子曰: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
這段話,出自《論語·季氏》。
春秋戰國時代,禮崩樂壞!争霸天下是當時的社會背景。春秋無義戰,五霸鬧春秋。争霸者,無視周天子的存在,而各自圖霸,窮兵黩武,民不聊生。
結合這一曆史背景,就能深刻領會“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的深刻價值意旨。
“禮樂征伐自天子出”的論說,體現着“天下有道”的價值旨歸。意思是國家政治清明,制作禮樂和發動戰争,都由天子決定。
施行王道政治,行禮樂則所過者化,天下樂往;施征伐則救民于水火之中,天下歸心。治國者施行王道,必然天下歸往,而成爲天子。天下、王道、天子的統一,便是“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的王道内涵所在。
“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諸侯的變禮樂、專攻伐,全是争霸行爲,邦國之間相互傾軋,争亂不止,而非是王道行爲,故言“天下無道”。
“徹兒有這般治國平天下情懷,哀家甚慰。董仲舒讖緯之說,出兵百越,是義戰,亦是吊民伐罪。”王娡笑道,“隻是爲帝王者,不可将身置于危險之地。”
王娡講起孝文皇帝的一段往事。
文帝有一次去霸陵考察他在建的陵寝。考察結束,一向溫和的文帝,突然點燃内心的狂野,想玩一把生死時速、極限漂移、激情與速度——他打算從霸陵高處,沿陡坡駕車飛馳而下!
天子六駕,文帝專車是六匹駿馬拉的。駿馬可是缰繩和鞭子控制的,這麽玩,刺激和危險系數不啻于後世的翼裝飛行!
袁盎看出文帝的沖動,急忙上前拉住缰繩。文帝問道:“怎麽,難道愛卿怕了嗎?”
袁盎答道:“我聽說千金之子,不會坐在屋檐下,百金之子,不會倚在樓台的欄杆上,就是害怕發生危險;聖明的君主,不應該在危機中心存僥幸。今陛下駕着快車,飛馳奔下峻山,如果馬驚車敗,陛下縱然不愛惜自己,但又怎麽對得起高祖和太後呢?”
劉小豬專注地聽母後講皇祖父的故事,也笑起來。孝文皇帝駕崩時,他還沒出生,但非常喜歡聽皇祖父的故事,也以這個衆人交口稱贊的皇祖父爲榜樣。
“母後,父皇曾言,孩兒最像太祖高皇帝。高皇帝禦兵有術,逢叛亂必是親征。孩兒是想效仿高皇帝。”
我滴個傻孩子呀!你雖長得像高皇帝,能和武力值滿分的開國皇帝比嗎?那個“赤帝子斬白帝子”的泗水亭長,可是滅暴秦、誅強楚的傳奇,馬背縱橫七年得天下,連後世的教員都盛贊的“第一猛”草根皇帝!
“徹兒,高皇帝親征,也是萬不得已啊!”王娡娓娓道來。
楚漢争霸,漢王劉邦爲打敗項羽,與天下諸侯約定,打敗項羽後,分封大家,人人都有一畝三分地。
不是劉邦團隊打敗的項羽,是四個團隊爲主打敗的。
分别是:占據秦地的漢王劉邦集團,占據中原的梁王彭越集團,占據齊地勢壓燕趙的齊王韓信集團,項羽舊将九江王英布集團。另有韓王信,燕王臧荼,長沙王吳芮,女婿張敖。
幾個集團通力合作,最終擊敗了西楚霸王項羽。他們與其說是劉邦的臣子,不如說劉邦的盟友,或者合夥人。
秦漢時代還不是一個大一統成爲主流觀念的時代,分封制時代的很多觀念還根深蒂固。分封制,血統論,世襲制和世卿世祿制的心理影響還有很大的市場。
秦始皇首推郡縣制,卻十五年而亡,讓大家不看好大統一。盟友們也在勝後盤踞一方,數功待封。
從内心來說,劉邦不願搞分封,做所謂的天下共主——周天子那樣的吉祥物,對諸侯王毫無控制力。
張良提醒劉邦:再不給這些“造反”上頭的合夥人封點東西,怕是要造你的反!
機智如高皇帝,将“分封”與“統一”兼容,古早版“一國兩制”——郡國并行制,應運而生了!
論功行賞,除了異姓諸侯王的封國,功侯的封地,老劉頭數數剩下的漢郡,算下來,漢中央隻有可憐的十分之一的土地。
高皇帝要拿這些土地封群臣,給孩兒們封國,還得有祭祀用地,顯然是捉襟見肘。
辛辛苦苦打江山,未給兒孫留遺産?呂後不樂意了:異姓諸侯王都功高震主啊!怎麽看,個頂個都是一百斤的人、九十九斤的反骨!老頭子若不及早下手解決,哪個接班的漢皇帝,寶座都會被這幫猛人掀翻!
劉邦“懲戒亡秦孤立之敗”,一面着手剪除異姓諸侯王,一面開始大封同姓子弟爲王,以鞏固漢王朝的中央集權統治。
先是燕王臧荼。派手下将軍溫疥,和丞相昭涉掉尾,去随漢王劉邦打仗。這二人反過來,告燕王臧荼謀反!有點那個、那個什麽味吧?
劉邦率兵親征,活捉燕王,臧荼被族誅。劉邦立馬封發小盧绾爲燕王。這燕王盧绾最後也反了,逃遁匈奴客死異鄉。
高皇帝削奪韓信封國貶爲淮陰侯,即分其地爲兩國:以淮東五十三縣,立從兄劉賈爲荊王;以薛郡、東海、彭城三十六縣,立弟劉交爲楚王;又以兄劉喜守雲中、雁門、代郡五十三縣,立爲代王;以膠東、膠西、臨淄、濟北、博陽、城陽郡七十三縣,立長子劉肥爲齊王。
從因功而封,到因親而封;從共天下,到家天下。随後……異姓諸侯王,盡皆被誅!
劉邦親征,一則讓天下人知道“禮樂征伐自天子出”。作爲大漢天子,他必須要強化“禮樂征伐自天子出”的封建頂級規則,努力維護天子權威、立國之本。
二則,功侯們再立功,漢天子實在無地可封了!除異姓諸侯王,不就是留着地盤,封給自家劉姓子孫嗎?除個異姓王再封個異姓王,費勁吧啦做無用功?
還有,異姓諸侯王都是狠人,除了劉邦的武力值和威懾力能壓服,别的劉姓子孫,哪個掂出來能遛兩圈?
英布造反,劉邦卧病在床,想讓太子劉盈率兵平叛。呂後哭訴英布勇不可擋,太子文弱難駕馭諸将。劉邦強撐病體禦駕親征,到底在這次戰役中,被流箭所傷,幾個月後不治……
劉邦在親擊英布反叛後,歸途路過故鄉沛縣,與父老子弟宴飲時高歌一曲:
“大風起兮雲飛揚。
威加海内兮歸故鄉。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徹兒,世人都道《大風歌》氣勢磅礴,誰知高皇帝那時心中焦慮悲壯?”
最後一句的“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既是希冀,又是疑問。他是希望做到這一點的;但真的做得到嗎?他自己都無從回答。
英雄悲暮,七個兒子幼弱。可以說,他對于是否找得到捍衛江山的猛士,即這劉氏的天下是否守得住,不但毫無把握,而且深感憂慮和不安。
正因如此,這首歌的前二句雖顯得躊躇滿志,第三句卻突然透露出前途未蔔的焦灼和恐懼!
爲了守住劉姓天下,在去世前劉邦殺白馬爲盟,與功侯群臣約定:除了皇家宗室,以後不許再立異姓諸侯王。訂下誓約:“非劉氏而王者,天下共擊之。”
這個白馬之盟,在諸呂作亂時,是功侯誅呂所舉的義旗。
還有王娡沒有說出口的例子:高皇帝劉邦親征匈奴,追擊草原霸主冒頓單于。由于跑得太快,和大部隊脫節,被圍白登山數日,糧草斷絕。脫險的細節,一直遮遮掩掩,不可言說。
“白登之圍”後,漢廷開始向匈奴和親,送女人、送财貨,屈辱偷安,隻爲國貧民弱的大漢能發展強大起來……
還有後世明堡宗,人稱“瓦剌留學生”……
最直接的例子就是王娡,在馬邑城外被匈奴人擄走,胡地雪天苦熬,險被匈奴人馬踏如泥,斷腿之仇至今未報!
聽到母後說起在胡地所受之苦,劉小豬的眼裏湧出淚水,他依戀地抓住王娡的手。
母子二人都爲那段骨肉分離、生死未蔔的往事淚流不止。
“可是,南征百越,誰可領兵?衛相回鄉丁憂。窦相需協理朝政。舅舅田太尉從未帶過兵。郅禦史才從匈奴地歸來……”劉小豬抹去淚水,思慮重重。
“條侯,周亞夫!”王娡也揩去淚水,輕輕說道。
當年王娡喬裝出宮,到吳地強勢奪賦,逼吳王劉濞叛亂。周亞夫帶細柳營,打得劉濞敗逃南越。周亞夫又陳兵南越邊境,趙佗在大兵壓境下,戰戰兢兢,獻劉濞首級退兵止戰。
“周亞夫?此人倨傲,難以駕馭。孩兒曾請他商議騎兵陣法,他推托卧病不來……”
“不來?那哀家到周府,親去探病!”王娡皺眉,“線人暗報,周亞夫之子周陽,向尚坊訂購五百甲胄。這周家意欲何爲?哀家要去探個明白。”
“徹兒發求賢诏令,應征召好武之人,可是安置在建章宮?組建成軍,命名爲“建章軍”,徹兒親去訓練指揮吧!休要再說什麽禦駕親征了!帝王用兵,如臂使指,何用親臨戰場?運籌帷幄,即可指點江山!”
“建章軍”,将是大漢天子的“黃埔軍校”,軍事人才的搖籃,爲帝國開疆拓土!
“孩兒去上林苑狩獵,即是帶他們演練戰陣!”劉小豬興奮地說,“《孫子兵法》,《鬼谷子》,孩兒爛熟于心,必将他們練成不世雄兵!”
“母後,這周亞夫,真有不臣之心?”劉小豬歎息,“良将不爲所用,隻能殺之?”
“你父皇曾言,周條侯周亞夫,性子耿直,恃功倨傲,徹兒難以壓制。找借口殺之,以鎮服諸功侯。”
“當初你父皇廢太子劉榮。丞相陶青,太子太傅窦嬰與太尉周亞夫極力反對。陶青、窦嬰皆稱病辭官。你父皇爲奪周亞夫兵權,擢升其爲丞相,明升暗降安撫功侯。”
“周亞夫恃功倨傲,屢屢與你父皇悖逆相争。”
“匈奴王唯許盧等五人歸順漢朝。你父皇非常高興,欲封五人爲侯,以鼓勵其他匈奴人也歸順漢朝。周亞夫又來反對,稱五人不義——把這些背叛國家的人封侯,那以後我們如何處罰那些不守節的大臣呢?”
“你父皇憤怒:“丞相的話迂腐不可用!”然後将那五人都封了侯。周亞夫托病辭職,你父皇怕功侯集團不滿,未允。”
“後多地災害頻仍,周亞夫赈災不力,月食爲讖,你父皇借此罷免他的丞相。”
“這個孩兒知道。”劉小豬點頭,“那年饑民相食,父皇詳問周亞夫赈濟錢糧賬目。身爲國相,周亞夫居然稱其不知,要問椽史。父皇大怒,又有月食爲讖,罷免其丞相之位。”
“哀家以爲,周亞夫免相後,會反省自身。徹兒登基後,重新啓用他。畢竟軍功世家,威名赫赫,軍中一呼百應……”
“未料到老匹夫如此無禮!敢拒新皇盛情之邀!”王娡冷哼一聲。
“早聞知他耿介不羁。孩兒被拒,未曾遷怒于他……”劉小豬讪讪地,“皇祖父孝文皇帝,禦駕巡視細柳營,不也被他拒之門外?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且稱身披铠甲不便跪拜,見帝王隻行拱手之禮……”
“三番五次僭越逆上,不守君臣之禮,此人不可留!若此次周亞夫肯挂帥南征百越便罷。請他挂帥,隻是借其威名,不戰而屈人之兵,避免殺戮。如若不肯……”王娡一臉鄭重,“芳蘭生門,殺無赦!”
芳蘭再香,也不能擋在正門之前;嬌花再美,也不可橫在大路中央。有才能的人,如果選錯位置,不僅于世無益,反而會成爲“妨礙”,最終結局是——“不得不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