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景帝劉啓在宗正主持下,由司禮監攙扶着,剛給太子劉徹戴上象征成人的衮服王冕,就癱軟欲倒。
冠禮後的皇太子劉徹,要在宗正主持下,宣室殿祭祀先祖。王娡便命侍從宮人将景帝劉啓擡到清涼殿,召太醫跟随診治。
青青帶宮女,捧着人參茶趕來。
“陛下……臣妾真願替陛下受苦……”青青扶着景帝劉啓,喂他喝參茶,哭得梨花帶雨、痛不欲生。
看青青那般情真意切的樣子,王娡冷笑:既然願替皇帝受苦,那就給皇帝陪葬吧!省得有人知道,本宮讓你喂皇帝人參茶和春藥!
劉啓忽然劇烈咳嗽起來,掙得滿臉爆紅、眼球凸出。他伸手抓住脖子,窒息般地掙紮!
衆人七手八腳地扶着皇帝,趕來的幾位太醫也針灸的針灸,推拿的又是推又是拍。
“哇!”景帝幾口鮮血,噴到最貼近的青青身上。
劉啓憋得近乎紫脹的臉色,慢慢緩和下來。他無力躺着,安靜得毫無生氣。
“青青,回桂宮換衣服。”王娡皺眉輕聲說道,“不要讓陛下看到這多血,會吓到他……”
青青點頭,依依不舍地離開清涼殿。
幾個太醫請脈後,去商量病案下藥。王娡看着病床上的景帝。
這個病恹恹的人皇,此刻躺着,呼吸輕微得似有似無。形銷骨立的面孔,蒼白如紙;冷刻的薄唇,毫無血色。隻有一頭花白頭發,顯得長而稀疏。
剛才忙亂中摘下皇冠,劉啓的發簪斜在枕上。王娡上前坐到榻邊,幫他整理好。
劉啓睜開眼睛,看到皇後,眼中是一層蕭索,他張張嘴,卻沒發出聲音。
“陛下……想起來?”
看劉啓擡擡頭,又無力放棄,王娡輕聲問道。
旁邊的官宦忙将景帝扶起。半靠着墊子,劉啓對衆人擺手示意退下。
拉着王娡的手,劉啓疲憊地半閉着眼:“娡兒,朕怕是熬不住了……本想看徹兒大婚……”
“陛下好好養息,過幾日就辦徹兒婚事……”王娡強作笑臉,“皇姐府上也已準備妥當……”
劉啓一聲輕輕歎息:“朕的身體……朕知道……太子年幼,朝中大事,皇後還需多輔助……”
“陛下放心,臣妾定會全力輔佑。不知陛下爲徹兒指定哪些輔政大臣?”王娡試探着。
“魏其侯窦嬰,文武兼備,可爲丞相。朕之前冷落閑置他,是爲徹兒起用所伏……”
王娡點頭:先皇把有才之能臣罷官閑置,新皇起用并獎賞,能臣定會感知遇之恩,誓死效忠。
“太子太傅衛绾爲相,皇權可順利過渡。待穩定後,換相窦嬰……”看劉啓坐得難受,王娡忙扶他躺下。
“建陵侯衛绾,忠厚有餘,銳氣不足啊……”劉啓閉上眼睛,“條侯周亞夫,性子耿直,恃功倨傲,徹兒難以壓制。找借口殺之,以鎮服諸功侯……”
“郅都爲禦史大夫,清廉峭刻,可彈壓貪枉官宦……”
“這太尉之職?”王娡問道。
“你弟田蚡……”
“蚡兒從未領軍,無有寸功,怎得收服軍心?”王娡不以爲然。
劉啓睜開眼,盯着王娡,“用以牽制窦嬰……正因無功,徹兒可直管三軍……韓安國、李廣、程不識、趙食其皆可爲将……”
君王的平衡之術——王娡聽得倒吸一口冷氣!
窦嬰,舊外戚;田蚡,新外戚。二者朝堂之上,勢必争鋒,相互牽制。
對于弟弟田蚡,王娡焉能不知他貪權好财?任那窦嬰能文能武,有了田蚡這八爪魚相纏,窦嬰他翻不了天,隻能乖乖爲皇家所用。
而田蚡所謂的太尉,隻是虛職,領不得兵、打不了仗,軍權就被皇帝握在手裏!
丞相,太尉,禦史大夫,三公并立,相互牽制,都是皇帝之工具!這就是帝王權術。
“臣妾聽命!”王娡俯首稱是,擡頭的瞬間,看到劉啓眼中殺氣一閃而過,不由一顫,忙低下頭。
帝王無情,隻将所有人都視爲棋子,皇後王娡亦是其中一枚。景帝劉啓對諸人無不設防,焉會放心讓皇後大權在握?偷偷給表哥窦嬰一份密旨——“若王氏擅權、憑此旨誅之”!
低着頭的王娡唇角浮起一抹冷笑。
劉啓呀劉啓,你給魏其侯窦嬰的密旨,已被本宮燒毀!你千算萬算,算不到本宮早就猜出密旨所在。
一番拉攏,窦嬰便作出選擇:故主與新皇之間,他投靠新皇;死人和活人之間,他選擇活人!
魏其侯窦嬰是明白人,他知道沒有新皇的賞識,他一文不值;一個一文不值的閑臣,有什麽資格和能力,與權傾天下的皇太後鬥?
“娡兒,朕想你爲朕歌舞……”劉啓虛弱地低聲呢喃,“娡兒初入宮,送梁王之國那次夜宴所跳之舞……真美啊!”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王娡又怎能拒絕劉啓?
“陛下……娡兒爲您跳……”脫下爲劉小豬冠禮所穿盛裝冕服,一身素衣的王娡含淚說道。
《晚風作酒》,她兩度爲梁王劉武所跳。
第一次,即送梁王之國的夜宴。那時,她純如晨露,暗藏心事,深情款款,一腔凄婉,有愛無奈,送别心上人……
第二次,梁園赭霞台。夜色微闌,星月滿天,她心如刀絞,暗藏殺機,斷情斬愛,一身決絕,将此世情緣,做了半生了斷!
而今,她要爲寵過她,疼過她,辱過她,逼過她,殺過她的皇帝老公跳這支舞。
這個男人,此生與她綁定。給她榮,給她辱,給她命懸一線,給她權傾天下!
“我獨飲晚風作酒
歎一生癡情入喉
飲不盡紅塵的淚
又怎能一醉方休
你用那一瞥回眸
許下我半世溫柔
相思剪不斷化作了烏有
晚風帶走誰的寂寥一片
念念蒼生隻爲紅顔眷戀
任由往事纏繞你的指尖
風輕歎月搖晃枕難眠
倘若不是信了一眼萬年
輪回怎能不渡你我塵緣
隻恨情深綿綿成了雲煙
這一别待何時再相見……”
盡管舞蹈時腿傷隐隐不适,但沒有了心底波瀾,沒有了情天恨海,王娡跳得從容認真,力臻完美,反而讓劉啓看得目不轉睛。
“娡兒恨不恨朕……”劉啓艱澀地問道,“朕逼你殺了他……朕知道,你喜歡梁王多過喜歡朕……”
收拾起紛亂的心情,王娡淡然一笑,“陛下錯了!臣妾從未喜歡梁王,否則怎會遵從陛下之命,殺了他呢?隻要有違陛下之意,威脅我大漢江山,都、得、死!”
從今往後,她王娡将以揚大漢國威爲使命,拓大漢疆土爲責任!再不會兒女情長,再不會心慈手軟!君心如鐵,她亦如此;君心似海,她亦如此!
周禮所言,男子二十當立。劉小豬現在十歲,二十親政。那麽這十年,作爲皇太後的她,要垂簾聽政,親掌朝政,親決國事。這十年,是她的時代!
郅晴送匈奴,喬引送烏孫。在她謀劃下,以和親爲橋頭堡,遠交近攻,分化、打擊、拉攏,遊牧民族要麽歸化,要麽滅族。在她統領下,要将匈奴打殘、消滅!
她的皇帝兒子劉小豬,心上人郅晴成爲強敵匈奴的和親貢品,怎不激起桀骜少年心底的恥辱與羞憤?勵精圖治,成爲一代雄主,也将是劉小豬唯一專注的事情。
皇權在握,哪有什麽情情愛愛?深愛過,心碎過,便心無波瀾。無論環肥燕瘦,無論莺歌燕舞,君王隻需寵,厭,棄,殺!一切爲我所用,無用爲我所棄!
指點江山,俾睨天下,是君王使命!愛江山兼愛美人,君王之幸;愛江山不愛美人,君王之命。
在她培養下,劉小豬會成爲冷血君王。唯有冷血君王,才能在“無爲而治”的主政思想下,改變格局,推行新政!才能在大國崛起與小民尊嚴間,做出抉擇,成爲千古一帝!
*
“父皇!母後!”
完成冠禮儀式繁文缛節的劉小豬,急匆匆趕到清涼殿。重臣國戚也候在殿外。
油盡燈枯的景帝劉啓,被一場冠禮,将所有精力抽盡。
“皇帝這樣子,怕看不到太子大婚了……”
館陶公主看氣若遊絲的皇帝,捏着王娡的手,流淚不止。她一心盤算的是,趁景帝劉啓活着,将阿嬌嫁入皇宮。
如今看來,太子即将登基,而後位空缺。她的阿嬌若想成爲皇後,恐怕要三年之後了。
“皇姐放心,阿嬌必爲大漢皇後……”
王娡知道劉嫖擔心,沒有景帝劉啓作依靠,劉小豬成爲新皇,未必肯娶阿嬌爲後。
新皇登基,怎能失信于天下?“金屋藏嬌”天下皆知,盡管劉小豬不喜歡阿嬌,就是綁着,王娡也會讓劉小豬與陳嬌大婚!皇帝是政治機器,不是情感動物!
“父皇!父皇!”劉小豬跪在景帝劉啓榻前痛哭,惹得程姬賈姬等一衆景帝姬妾,也嘤嘤哭泣。
“徹兒……”劉啓擡手想撫摸心愛的兒子,手卻無力地垂落。
他的眼睛滞澀地轉動,掃過一張張布滿淚水的面孔,停在皇後臉上,喉中咯咯作響,說不出一句話來。
“陛下!”王娡流淚坐到榻邊,劉啓死死抓住王娡的手,眼睛盯着她的臉。
“陛下!臣妾定全力輔佐徹兒,成爲大漢雄主!”王娡說道。
劉啓仍抓着王娡不放手。
“農,天下之本也。黃金、珠玉,饑不可食,寒不可衣,以爲币用,不識其終始!農事傷則饑之本也,女紅害則寒之原也。夫饑寒并至,而能亡爲非者寡矣!”
“臣妾謹記陛下聖旨,重農桑、輕商賈,得天下富庶太平!”王娡又說道。
劉啓虛弱地眨眼肯定,仍抓住王娡的手。
“父皇!孩兒也謹記父皇教誨,遵從母後之命,勵精圖治,謀大漢強盛!”劉小豬看父皇執着,忙哭着說。
有什麽心事放不下?劉啓吊着一口氣,盯着王娡不肯撒手歸去。
“陛下!臣妾起誓,定全力輔佐徹兒,不擅權,不越位!劉漢江山萬代相傳!”
王娡心裏有些發毛:劉啓是怕她篡位,想拉她陪葬?
景帝劉啓眼角有淚滑落,眼神逐漸渙散,仍不放手。
“拿剪刀過來!”王娡腦中靈光一閃,轉臉叫宮人。
衆人面面相觑,不解地看着皇後。
“陛下!臣妾爲陛下落發……”王娡哭泣,接過宮人捧上的剪刀。
劉啓松了手。王娡剪下長長一束烏發,輕輕放進劉啓手中。劉啓握住王娡的頭發,欣慰地閉上眼……
殿内外哭聲乍響,白色帷幔挂起,亂哄哄的宮人們嚎哭着,爲一衆皇妃皇子們穿上孝衣。
王娡呆呆地任人穿戴,淚水縱橫。劉啓愛過她嗎?她愛過劉啓嗎?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這個以孝治世的時代,頭發等同于頭顱。劉啓讓王娡以發陪葬,是愛還是恨?終究是想殺她,卻又放過了她……
皇太後的權勢榮耀,與中年喪夫之間,在把青青送到景帝劉啓身邊時,她就做出了選擇。
死了皇帝老公的王娡,年紀不過三十多歲,從今後的自稱不再是“本宮”,而是“哀家”。
哀嗎?戰戰兢兢活在景帝劉啓陰影下的王娡,終于可以舒口氣,坦蕩蕩恣意妄爲了!
悲傷的面孔和沉重的孝衣下,隐藏着一顆輕盈的心……王娡抹去淚水,鎮定指揮宗正和重臣們,爲大漢孝景皇帝,舉辦隆重盛大的葬禮,入葬陽陵。
青青深得帝心,封号“于夫人”,爲孝景皇帝陪葬。家眷賜金千斤,主男晉爵一級;
程姬、賈姬、唐姬等有子後妃,葬禮後随皇子去封地養老;
無子後妃,及二十五歲以上宮女,賜金五十斤,出宮返家……
*
漢孝景皇帝葬禮一月後,新皇劉徹登基,大赦天下。
尊母後王娡爲皇太後;封母舅王信爲蓋侯,田蚡爲武安侯,田勝爲周陽侯,外祖母臧氏爲平原君。
輔政大臣:魏其侯窦嬰,建陵侯衛绾,武安侯田蚡,靜晴侯郅都。
未央宮,前殿,新皇劉徹峨冠博帶,登上丹樨,對着紗幔後恭敬施禮:“皇兒,給母後請安!”
劉徹端坐皇位,稚氣未脫的臉上凝重莊嚴。
“朕見各地奏報,糧食豐收,桑麻盈足,馬場豐産。而匈奴暗線傳信,軍臣單于病重,右賢王伊稚斜與太子于單争權,勢成水火!”
“我大漢國威浩蕩,欲興兵北出,扶持于單爲主,打壓伊稚斜。誰願領兵前往?”
“臣郅都,願往!”禦史大夫郅都,搶先出列,持芴跪拜。
“郅卿平身!”劉徹宣道,轉頭,見紗幔後皇太後點頭。
“郅卿,持朕聖旨、兵符至代地,與雁門太守程不識彙合,點兵五萬,車千乘,騎五千,出兵匈奴!”
劉徹說完,輕歎一聲:“郅卿帶朕的虎兕劍去吧!虎兕一出,飲血無數!”
“臣薦一人,可爲郅禦史向導!此人從匈奴逃亡歸漢,對匈奴地理情勢頗爲了解,急切入軍殺敵立功。”
丞相衛绾出列,雙手捧金絲軟鞭,“此人以金鞭爲信物,稱有貴人給其取名爲——趙破奴!”
趙破奴!
王娡難掩激動,一下站了起來!
*
陽陵邑,夕陽晚照,楊柳送秋。姚翁與變裝的王娡立于城邑關口。
“姚翁此去何處?”王娡哽咽問道。
“老夫曆經漢初六代帝皇,活成老妖精了,不能再現于這世間!”
“可哀家尚有許多事情,需要姚翁指點迷津……”
“皇太後已不是當初那個單純的王娡了……太後隻需記住,平陽公主府上,有一歌女衛子夫,她将代陳嬌爲大漢皇後,也将爲大漢帝國,送上帝國雙壁!”
“皇太後助漢武大帝,南收百越,北擊匈奴,女主立世,位及人皇!你的時代,不需老夫指點,即可,萬古流芳!”
姚翁深施一禮,轉身踽踽獨去。
王娡無語,擡頭望着陽陵高高的封土陵墓。那裏,葬着她的皇帝老公——漢孝景皇帝劉啓。
百年後,她是入葬這陽陵,還是能回到二十一世紀?不知道。
可她知道的是,屬于她的時代,開始了!
自此,大漢帝國,進入“她”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