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抄寫《道德經》?”劉啓看着他的兒女們,消瘦疲憊的臉上,浮現笑意。
“朕和你們母後商量事情,去書苑玩吧!”劉啓擺擺手。
看孩子們出去,王娡默默施了一禮,預備聽劉啓吩咐。
劉啓卻沒有往常的冷漠,在榻上坐下,看王娡仍恭謹站立,伸手指指坐榻:“皇後坐吧!”
王娡順從地跪坐,宮人奉上茶水。王娡倒了一盞,正欲捧到劉啓面前,猶豫一下,還是住了手。擔心劉啓忌諱她過手的東西。
劉啓難得來椒房殿。椒房殿似乎是冷宮的代名詞,是皇帝不願多來的地方。窦太後,薄皇後,還有如今的王皇後,都是身爲六宮之主後,不得聖寵。
皇帝哪裏缺女人?得寵的永遠是年輕貌美的。皇後多年打熬過來,早失去了新鮮感,成爲皇帝的後宮職業經理人,隻需代替皇帝管理好後宮,表現得賢良淑德就行。
“平兒……朕已下令,平陽侯回封地容城。”劉啓遲疑一下說道。
“臣妾知道……身爲公主,她應該表率。”王娡強作平靜,淚水不覺紅了眼眶。
漢家制度,爲防外戚幹政,公主之夫婿不能朝中爲官。平陽侯曹壽,隻有爵位和封地。先皇孝文皇帝诏令“列侯之國”,無職務的列侯,不得留在京城。劉啓爲減少災年京城百姓負擔,又重申列侯之國诏令。
作爲長女,平兒一直得父皇母後寵愛。平兒随夫婿之國回封地,再見就不容易了。想到此,景帝劉啓也有些黯然。
掩口咳嗽幾聲,景帝又提及劉小豬,“皇姐催問徹兒與阿嬌婚事,皇後之意?”
“但憑陛下作主。姝兒與陳僑,也有婚約……”王娡輕聲說道。
現代人的觀念,兒女幸福是最重要的。這種近親政治聯姻,她并不希望劉小豬和姝兒履約。
此一時彼一時,當初是爲了劉小豬的太子之位,讓劉嫖去遊說窦太後,減少窦太後方面的阻力,才和館陶公主結爲親家。但景帝劉啓也認可的親事,窦太後人走茶涼?王娡不敢反對。
“年内多地災害,匈奴又襲擾犯邊,”劉啓歎息,“太子大婚不可草率……還是不要擾民,等年成好了再辦吧!”
“陛下所言極是!”王娡松了口氣,“徹兒大婚,盛隆遭百姓诟病奢靡,簡辦又失皇家威儀。還是等等好!”
景帝點頭,“有大臣上書,與匈奴和親,以換取邊境安甯。皇後選一宮女,好好調教,送嫁北地。”
“臣妾遵命!”口上應着,王娡心中郁憤。
堂堂大漢帝國,竟以女人換和平!向那茹毛飲血的胡虜,送女人、送金銀糧食布帛,這與納貢稱臣有何不同?
洛陽才子賈誼,曾上書文帝,“陛下何忍以帝皇之号爲戎人諸侯,勢既卑辱,而禍不息,長此安窮!”
意思是:陛下怎麽忍心以帝皇的尊号,去作匈奴的諸侯,位勢既已卑下屈辱,但禍患卻不因此停息,長此下去怎麽會有窮盡!
和親換不來和平。景帝劉啓,疾病與衰老,侵蝕了他的體能,也消磨了他的鬥志……
狗匈奴等着!你我之間必有生死決戰!方報我斷腿之仇,解我大漢上下國民之恨!
王娡恨恨想到,恭謹的眼神下,犯起一絲狠戾。
“朕,欲派太子督辦赈災之事……”劉啓說着,又咳嗽起來,掙得滿臉通紅。
“陛下!”王娡忙起身扶住劉啓,以手輕扪他的後背,“陛下可按時進服湯藥?”
劉啓咳嗽得說不出話來,看王娡情急之下淚流滿面,竟擠出一絲笑意和欣慰。
“晴兒,去拿熱水來!”王娡喊道。
郅晴忙命宮人取來熱水,倒進茶盞。王娡用蒸騰的熱氣熏着劉啓的口鼻,過了一會,劉啓咳出帶血的痰液,才慢慢平息了咳嗽。
“陛下,萬望保重身體……”王娡扶劉啓躺下歇息,顫聲進言,一雙流光溢彩的眸子,深鎖着如水哀怨和殷殷關切。
許久不曾近切觀察過皇後,劉啓不禁迷失了神魂。歲月從不敗美人,時光給這張美麗的面孔以精雕細琢,褪去青澀張揚,籠上雍容沉靜,一呼一吸一颦一笑間,如花月兩照,動靜皆怡人!
這樣的美人,誰不傾慕?何況還給他生養了三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和一個聰慧過人的兒子。劉啓閉上眼,平息着心緒。
“娡兒,莫哭……”劉啓又咳嗽幾聲,勸慰低聲啜泣的王娡。
劉啓一聲“娡兒”,讓王娡吃驚地瞪大眼睛!
自王娡毒殺梁王始,劉啓便見她如見鬼魅,驚恐疏離。被匈奴擄走回來後,看她如看失貞不潔之人,臉上大寫着“嫌棄、鄙夷”。今日如此反常,王娡不由得警醒起來。
“陛下萬事操勞,切記保重身體……”王娡垂淚,“臣妾未能近身服侍。陛下要按時服藥,多多休養。”
“皇後派那青青服侍,甚合朕意。每日爲朕沖泡人參茶,飲後氣力增長,神志清朗。青青,也是一有心女子。”劉啓緩緩說道。
“既合心意,陛下就給她封賞個名分吧!”王娡順着劉啓的話,“青青本是皇姐選送入宮。臣妾看她聰慧,隻是點撥少許,封了個少使。陛下擡她身份,也是皇姐的面子。”
王娡此話,是讓劉啓放心親近青青,也是把自己摘出去,免得劉啓多疑。爲博帝王歡喜,館陶公主不少搜羅民間美女。她王娡本也是館陶公主選送入宮。
青青雖然是館陶公主送來,卻在王娡的掌控之下——她一家老小,都被王娡命弟弟田蚡圈養起來,如有不從,全家皆亡。
給她加V打call,讓青青更賣力做事!榮華富貴加被,這困龍之地的狐媚子,怕不會使出渾身解數,纏龍、索命?
劉啓和青青哪裏知道,飲用人參茶,感覺上是體弱之人補氣強身,需知~~虛不受補。咳血之人,服此大補之物,血脈偾張,隻會加重咳血!再加上二人貪男女歡愛,服食王娡所制虎狼之藥蝾螈丸……
“青青勸朕,放手讓太子做事。魯哀公言:[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寡人未嘗知哀也,未嘗知憂也,未嘗知勞也,未嘗知懼也,未嘗知危也]。這是青青,一歌舞姬能知道的話嗎?”劉啓半眯着眼睛,哂然一笑。
王娡忙辯解,“陛下,臣妾是教青青讀過些書簡……”
“徹兒确實如此。朕又何嘗不是生于深宮?”劉啓打斷王娡,歎息一聲,“是該讓徹兒多出宮曆練曆練……皇後去歲帶徹兒去燕代兩地,自己身遭不測,卻也讓徹兒了解了邊境屯兵與馬場之況。皇後用心良苦啊!”
“此番赈災,丞相衛绾與大司農已至受災郡縣巡檢。朕怕衛相……”劉啓皺眉,未再往下說。
“恩威并施,才得收服人心。衛相忠厚,怕是無霹靂手段!”王娡脫口而出接言,“臣妾妄言,請陛下恕罪!”
想起劉啓忌憚她幹涉朝政,王娡忙住口。
“嗯,朕欲派太子巡視,隻怕他年幼,難以壓服衆人。皇後之見如何?”劉啓問詢。
“臣妾之見,”王娡見劉啓問詢并無惡意,方才回答,“不若調臨江郡守郅都回京。蒼鷹郅都,清正廉潔,執法嚴苛,素有威名。一則可清查貪官污吏,二則可輔太子問政……”
王娡未出口的是,三則郅都回京,她要與其商議郅晴的去向。
“嗯,”景帝劉啓點頭,“好!太子與郅都同巡,可增郅都威壓之勢,亦可學郅都辦案之法,還可體察民間疾苦。”
景帝看着恭謹少言的王娡正襟危坐,眼中浮現贊賞之色。對這個美貌智慧的皇後,他曾疑慮,猜忌,疏離,厭憎,到底是爲什麽?
操勞疲憊時,無知心人可靠時,他還是會想起這個女人。美麗,賢惠,隐忍,穩重,又靈光時現。給他幫助,解他心意,開他心郁,醫他病痛,纾他困境。與之相談一席,無論何事總有前路可循,讓人心靜如水,風過無瀾。
他猜忌、疏離、厭棄她。爲了他們共同的太子,爲了劉氏江山,她仍處處籌劃打算……是他,負了她!
“皇後可還記得,剛入太子宮時……”劉啓輕聲說道,眼中有隐隐淚光,“昨夜青青歌舞,讓朕想起娡兒所跳之舞……這世上,怕無人可與娡兒媲美!青青學得來皮毛,卻學不來娡兒之神韻……”
說着,劉啓眼前浮現王娡舞蹈的身影,輕若春絮,靈似銀狐,疾如寒光,柔比羽鴻!
“娡兒可否爲朕,再舞一曲?朕老了!真想回到太子宮那時,看娡兒采花研磨,做成胭脂,朕爲娡兒塗紅朱唇……若不是身在皇位,國事操勞,朕與娡兒,也做得一對神仙眷侶……”劉啓說着,伸手握住王娡的手。
王娡聽得淚泫欲泣,她含淚笑道:“陛下!娡兒,也老了!腿被匈奴人驅馬踏斷,再跳不得舞了!”說着,她無聲哭泣。
從藥學碩士樂萌穿成西漢農婦王娡,從被逼入宮到母儀天下,從擺爛美人到權謀皇後,十幾年的光陰,一幕幕閃現,讓王娡痛不可言!
或許在梁園的赭霞台,是她此生,最後一次舞蹈!含着情,帶着愛,泣着血,碎着心,舞着風,映着星月,訴着情緣,殺了所愛,絕了大漢後患!何其毒!何其痛!何其無奈!
她本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子,頭腦簡單,心無塊壘,隻想和心愛的男友,畢業,上班,結婚,生子,攜手白頭,奉養雙親,過着恬淡溫馨的小日子……
誰會想到,忽倏來到這公元前?來路不明,去路何在?
萬般無奈下入宮,清心寡欲下擺爛,生死之際時自救,險遭屠戮時反擊……不再單純,不再善良,不再手軟,不再退讓!
一顆單純嬌憨心,開上七竅玲珑孔;一雙摘花弄香手,化成施毒殺人器;一對純情如露眼,翻作泣鬼蝕神水;一副美麗好皮囊,包裹雄霸天下夢!
是什麽讓她變成這樣?時也?命也?夢也?幻也?
當她穿成農婦王娡,當姚翁說出“此女貴,當生天子”,命運的齒輪轉動,裹挾着她,身不由己。傾軋,忍辱,謊言,權鬥,殺戮,由此開始……
“娡兒不哭……”劉啓張臂,擁她入懷,“我們都老了!平兒嫁人成家,徹兒也要大婚了!朕精神漸衰,不知能撐多久……可朕的娡兒,還是美人依舊,蕙心蘭質,風華絕代!”
“陛下!”王娡擡起淚眼,看着眼前的男人。
四十出頭的男子,已須發花白。幹淨的面皮,頰上淡淡紅暈,提示着病入膏肓;沉穩陰鸷的眼睛,盛滿了疲憊與萎靡;時常半帶冷笑的薄唇,蒼白枯槁……隻有那神采奕奕的濃眉,讓人一眼而知劉小豬與他的血緣。
“娡兒,朕,很累……”劉啓抱緊懷中美人,閉上眼睛,臉頰貼着她的額頭。
感覺景帝劉啓在發燒,王娡心裏一陣酸楚。
這個男人,權傾天下,疼過她,寵過她,棄過她,辱過她,殺過她,囚過她,唯獨沒有愛過她!
鬼扯什麽神仙眷侶?她也曾天真地以爲,這個男人疼她,寵她,此生可以依靠!卻不料被他負,被他辱,被他棄,被他囚……爲他生兒育女,在他陰影下戰戰兢兢苟活,不得不處處算計,讓自己強大起來!
帝王眼中,女人隻是玩物,哪堪付出真情?喜歡時寵愛,百依百順;厭煩時冷落,抛諸腦後;絕情時殺、貶、囚,一條性命不如手邊一物。
有位帝王,偏要吃寵愛的妃子咬了一口的桃子,猥瑣地稱,吃桃如吻美人唇,甜膩醉人;此妃失寵時,砍殺的罪名是大不敬,曾将吃剩桃子給帝王吃……伴君如伴虎,寵與不寵,君王一念之間;生與死,頃刻之間!
“娡兒,朕千秋之後,你将烏發一縷,放于朕身邊,當是娡兒陪着朕吧!”劉啓撫着懷中美人柔順的長發,輕聲說道。
“陛下何出此言!”王娡哭泣,“陛下龍精虎猛,必萬壽無疆!”她有些心驚,暗自揣測着,“臣妾誓死追随陛下!絕不苟活!”
她不知劉啓是不是試探她。冷落疏離許久,今日忽然溫情脈脈,柔情蜜意裏,暗藏殺機?以發殉葬?還是讓她殉葬?
大漢默守的先例,有子嗣者後宮妃嫔,不得爲帝王殉葬。可劉啓思慮重重,刻薄寡恩,聖心難測。今日此言,到底何意?
她不想死!她還要看她的劉小豬驅逐匈奴,橫掃八荒,成爲千古一帝!
她有些後悔,指使青青纏龍、困龍。劉啓若要她殉葬,他的死期,豈不也是她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