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帝劉啓和皇後王娡,打量着這幅萬民傘。
萬民傘由黑色的絲綢制成。與皇帝的華蓋一樣,圓圓的頂,繡滿了“福壽”二字。圓頂下圍三層黑色絲綢,四個方位,是刺繡的金絲團龍,三層的下邊緣,繡的是金色祥雲紋。團龍間,紅色絲線繡了“瞷”“利”“朱”“葉”“姬”等姓氏的二百多人名字。最下層的絲綢,垂着紅色纓絡,綴有貝殼磨制的亮片。
這樣一柄精工刺繡的萬民傘,哪裏是十多天能趕制出來的?何況疫情導緻人心惶惶,誰有心情去張羅做萬民傘?再加上文景二帝尚節儉,精繡和細雕均是不倡導的,有多少繡娘耗費多長時間,才能繡成這多團龍和名字?必定是有人提前制成,尋機送給皇帝。
雖然是疑窦叢生,景帝劉啓和皇後王娡,還是十分欣喜的。正是瞌睡了來個枕頭。哪個好大喜功的皇帝,不喜歡拍馬逢迎的順民?何況是千秋之後給自己守陵邑的子民?
于是,景帝劉啓大筆一揮,一道聖旨,減免了陽陵邑一年的賦稅。萬民傘被立在未央宮的前殿,供朝臣觀瞻。
王娡暗中冷笑:這些豪族大戶,之所以能成豪族,都是有些手段的,不少和官員勾結,攫取利益。表現成順民,是初開乍到,觀望後伺機而動,拉關系找靠山。待有機會,她要去看看,那些提議把欽差大人供奉在宗族祠堂裏的人……
“皇後,你何時去梁國?”景帝劉啓郁郁地問道。
“陛下覺得臣妾應何時動身?”知道搪塞不過,王娡就順着劉啓的話問。
“皇後代朕去看看臨江王,之後就啓程吧!”
“臨江王?榮兒已回京?”
“已回京三日,他在廷尉府大獄。一直求面見朕……唉!”劉啓沉沉歎息。
“爲何要臣妾見他?”王娡問道。
“魏其侯窦嬰知榮兒回京,泡在廷尉府,牽絆郅都不便行動。榮兒見不到朕,又要見皇後……你,去吧!”景帝劉啓眼中似有淚光,忙轉身背對王娡。
做父親的要殺親子,還要置身事外,髒活讓别人幹。王娡冷冷一笑。
也難爲劉啓了!和栗姬少年夫妻,初嘗恩愛,又第一次做父親。對第一個女人,第一個兒子,何嘗不是全情投入呢?可爲了江山傳代,大漢昌盛,屠子滅妻,心痛卻不會手軟。
大漢的皇帝,都是政治動物。文帝由代國入京稱帝,除呂氏王後及四子,不也是如此?
王娡又怎能推辭?臨江王劉榮,返京已三日。夜長夢多,若是窦太後知道了,插一腳進來,後果難料。魏其侯呀,你窦嬰攪進來到底想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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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見皇後娘娘!”廷尉郅都和魏其侯窦嬰,見王娡到來,施禮下拜。
“二位愛卿平身!”王娡微笑,“本宮方從陽陵邑歸來。聞聽臨江王在此,要見本宮。有何要事?”
“這……”郅都看看魏其侯,等他講話。
“這是廷尉府。何事,自然是郅廷尉知曉。”窦嬰撇得幹淨。
“郅廷尉,帶本宮去見臨江王。”王娡見狀,直接把窦嬰晾到一邊。
“臣遵命!”郅都恭恭敬敬帶着皇後娘娘,出了前殿,向後面的诏獄走去。
“臨江王回京,窦嬰怎麽知道他在這裏?”王娡問道。
“窦嬰是廢太子太傅,不知是否有書信來往。可能臨江王回京,告知過他。”郅都煩躁,“他來這裏,又要喝茶又是下棋,臣不好此道,卻推脫不掉!”
說話間已到獄牢。看守打開牢門,黑暗的牢房,光亮從高高的小窗口射進來,映出空氣中的粒粒浮塵。
“母後!”一個聲音從暗處傳過來。
王娡的眼睛還未适應黑暗,那個清瘦青年男子便沖過來,俯身下拜。
“母後!兒臣拜見母後!”
“榮兒,起身吧!”王娡說道。雖然她比劉榮隻大七歲,但貴爲皇後,是其嫡母。
“母後!求母後救救兒臣!”劉榮伏地哭泣,并不起身。
“臨江王,起身!”王娡隻得下令。
劉榮起身,仍抹着眼淚。王娡擺手,屏退諸人。
“榮兒,你瘦了!”王娡說着,歎息一聲,“本宮方從陽陵邑歸來。那裏出了疫情,死了幾十口人……回京才知榮兒回來了。見本宮有何事?”
“母後!兒臣有罪!求母後救救兒臣!”劉榮哭訴。
“太後體恤兒臣王宮破舊狹小,賜萬金擴建王宮。兒臣知母後也賜千金給兒臣……”
王娡笑:“是啦。太後賜臨江王萬金,本宮有心,但不能越太後之上。賜千金,也是本宮一點心意,望臨江王到屬國富足安甯!”
“兒臣謝母後!”劉榮感激涕零,“隻因臨江王宮旁是宗廟。屬臣建議将宗廟與王宮連成一體,否則王宮新而大,宗廟卻破舊,丢了皇家體面……兒臣不是侵占宗廟之地啊!”說着劉榮痛哭叩首。
“榮兒!”王娡忙去攙扶他,“榮兒身爲藩王,爲一國之主,怎地毫無主見,聽信他人之言……”說着已是淚水漣漣。
“宗廟是大漢之宗廟,供奉高祖及幾代先皇,受百官和民衆香火祭拜。不是你臨江王之家廟,你怎可将宗廟圈于王宮之内!如此作爲,違祖宗之法!”
“兒臣知錯!求母後救救兒臣!父皇怪罪下來,不見兒臣,兒臣承受不起啊!”劉榮痛哭。
王娡不再作聲,隻是流淚。
“兒臣知母後心善。我母妃一向妒忌父皇偏寵母後與十皇弟,暗中使巫蠱施法詛咒。可母後從未薄待兒臣與母妃……母妃亡逝,他人避之不及,是母後操持母妃後事,入葬陽陵邑,建升字塚,堪比藩王陵!”
王娡聽得心中恨然:栗姬你詛咒我母子,你就得好了?本宮不與死人計較!你死後風光大葬,是本宮做給你的初戀皇帝和你的好兒子看!到頭來,本宮還是一等一的好人!而你,墳頭草綠了黃,黃了綠!
“我母妃與薄皇後合謀暗害十皇弟,是兒臣無能,勸阻不了!徹兒聰慧過人,是天降雄主!她們逆天而行,必受其害……”
王娡拭淚:“榮兒可怪你父皇廢黜你太子之位?不是徹兒要與你争,是你父皇所定!”
“兒臣不敢!兒臣從未對父皇有怨言……皇祖父崩逝前預言,徹兒爲雄主,是天命所歸……”
“你怎知這些?從何說起?”王娡吃驚問道。
“皇祖父彌留之際召母後觐見,留雄主之言,是魏其侯告知兒臣……父皇降兒臣爲臨江王,太傅魏其侯就勸兒臣認命!”
原來文帝薨逝前,召有孕在身的王娡觐見,望其腹部言“雄主”,不僅劉啓明白,在場的窦嬰也注意到了。還有什麽人知道?
“兒臣認命了!兒臣隻想好好做個藩王!求母後救救兒臣!救救兒臣!”
看劉榮痛哭,王娡哽咽:“榮兒,你口口聲聲稱道兒臣,可知你是臣,本宮也是臣?臣之生死,在君王一念之間……本宮曾被誣爲妖女焚燒祭天;也曾因幾句話被打入永巷絕境瀕死;還被你父皇推入墓坑,險些活埋……”
王娡一臉凄然,“所謂父父子子,君君臣臣。這皇宮之内,哪有什麽父子親情?哪有夫妻關愛?說到底,隻有君和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君要臣死……”劉榮頹然跌坐在地,“君要臣死……可,兒臣不是侵占宗廟之地啊!想那晁錯爲内史,當初爲出入之便,自作主張在宗廟牆上開了門。申屠丞相朝堂上折參奏,父皇都未治晁錯之罪!爲何、爲何到兒臣這裏,就是死罪?!”
“因爲……因爲你是廢太子!”王娡悲聲哭泣,“陽陵邑疫情,被人傳言,是廢黜太子招緻天怒!你父皇憂心如焚,日夜難安,要親去巡察疫情……本宮代你父皇前去,才得安穩……你怎又闖下大禍?……你父皇眼中,你就是一面反旗!總有人利用你,來攻讦朝政!”
劉榮哭着搖頭:“兒臣從無反心!從無反心!”
“榮兒你還不明白?你已成年,曾爲太子。萬一有人擁立你爲帝,以你之名煽動叛亂……你父皇削藩,諸侯王與朝廷之間,總有人想挑事!”王娡一字一頓,輕聲說道,“你的存在,對皇權國體就是威脅!”
劉榮臉色蒼白,喃喃道:“兒臣……隻有死路……一條!”他眉頭緊鎖,“君要、臣死……父要、子亡……”
“兒臣有罪!”劉榮跪地叩頭,“兒臣……已寫告罪書……求母後轉交父皇……”
看劉榮捧着竹簡和刀筆,王娡變了臉色:“這刀筆從何而來?”
“兒臣要向父皇寫信,郅都不肯。是魏其侯暗中使人送來……”
王娡接過書簡,劉榮卻不肯把刀筆給她。
“把刀筆給本宮,”王娡輕輕歎息,“魏其侯曾爲你之太傅,對你關愛有加。送書簡和刀筆,大概是怕你用毛筆書信被人篡改,才送刀筆過來。若是追查刀筆來處,榮兒不可陷太傅于不義!”
劉榮沉默一會,将刀筆遞給王娡:“母後總是這樣善良、替人着想。兒臣好生羨慕平兒、徹兒,他們有母後這樣的好娘親,美麗、溫柔、智慧……看母後帶他們做風車、紮燈籠、讀書,那時榮兒就想,如果能死去重新投胎做您的孩兒,兒臣情願去死!”
說着,劉榮跪地,恭恭敬敬、認認真真地叩頭:“母後請回吧!”
書簡和刀筆攥在手裏,王娡轉身出去,守衛來鎖好門。
向前走了幾步,王娡想停住腳,轉身看看那個将歸于塵土的清瘦男子,最終還是忍住,急步出了诏獄。
遠處候着的郅都,小心地跟着臉色陰沉的王娡。王娡把劉榮的書簡遞給郅都。
“拿去燒了!”
什麽告罪書?活着就是罪,以死謝罪,還需要告罪書?
回到前殿。窦嬰正在那裏心神不甯地走來走去,看到王娡忙施禮。
王娡“啪”地把刀筆丢到窦嬰面前:“魏其侯!你幹的好事!”
窦嬰慌忙仆身下跪:“臣有罪!”
“臨江王心性懦弱,魂志郁沉!你将刀筆送入牢房,他若用此自戮,你承擔得起嗎?皇帝、太後怪罪下來,你該當何罪?!”王娡大聲喝叱。
“臣有罪!臣該死!”窦嬰磕頭不止,渾身發抖。
“本宮将此事壓下。魏其侯,本宮望卿好自爲之。自作聰明,有時是糊塗……”
王娡冷聲說道,看窦嬰大汗淋漓而下,與郅都交換一下眼色,起身移駕回宮。
伴駕的郅晴告訴王娡:待皇後鳳辇出了廷尉府,魏其侯窦嬰就象火燒屁股似地蹿離,跑得飛快!
剛回到未央宮,有廷尉府來人報景帝——臨江王劉榮畏罪,投缳自盡!
景帝劉啓接奏報,沉默不語。
“陛下,”王娡急急告訴景帝,“不知哪個好事之人,将榮兒之殇告之太後!太後暈倒了!”
“皇後與朕速去長樂宮!”劉啓幽怨的眼神,看了王娡一眼。
王娡垂首,眼底是冷意:難道這不是你想要的結果?
“榮兒……哀家的皇長孫啊!……”窦太後哀痛欲絕,躺在榻上大哭。
“母後節哀!”王娡哭泣勸慰,“榮兒軟懦,犯了錯擔不起責罰,竟然自絕!怎對得起太後寵愛和帝王期望!”
“哀家的榮兒啊……”窦太後哭着抓住王娡的手,“他将衣帶系于牢門,挂于頸上,跪朝未央宮方向自盡!”
“皇帝、皇帝呢?”窦太後以拳捶榻,嘶吼着,“榮兒他身犯何罪?!竟要如此跪死謝罪?!”
景帝劉啓聞言跪下:“母後!孩兒也隻是将他傳來問話,關他幾日以示懲戒……誰料他如此膽小軟懦!是他負了皇祖母寵愛……”
“傳來問話?!即是問話,爲何将他囚于廷尉府诏獄?!”窦太後氣憤地抓起榻旁的枕靠丢出去,“把廷尉郅都給哀家抓起來!”
“母後息怒!”王娡哭勸,“母後将息身體!榮兒若知皇祖母如此傷心,他定怪自己負了皇祖母!”
窦太後皺眉晃動頭:“哀家頭暈……哀家,哀家要殺那郅都,與我榮兒償命!”說完,竟捂頭,直挺挺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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