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皃姁被幾個宮人按着跪在地上,頭發披散,妝容淩亂。
薄皇後——原來的薄妃端坐殿中。栗姬,程姬等陪坐在側。
“王夫人來了?”薄皇後冷笑,“法度在此,誰也救不了你!”
王娡向皇後翩翩施禮:“臣妾見過皇後!不知王姬身犯何罪?”
薄皇後一拍案幾:“先皇薨逝,賤婢不守孝道,淫亂後宮,壞我皇家體面!”
“沒有!我沒有!”王皃姁哭着分辯。
一旁的太醫跪着發抖,王娡看薄皇後對他一指,太醫顫聲說道:“小王夫人确是有孕月餘……”
孝文皇帝薨逝三個多月,姁兒卻有一個月的身孕!王皃姁,你是作死啊!
雖然文帝遺诏哭吊三日,那是以柔懷天下爲姿态。親兒親女,皇宮國戚,還是要守孝三年的!禁嫁娶、歌舞、淫樂。
氣結的王娡能看着王皃姁被處罰嗎?隻能替妹妹開脫。
“孫太醫,你真的确定,王姬孕身一月?”聲音裏幾分冷厲,幾分平淡。
“臣下……臣下……”孫太醫結巴起來,“或許……或許……”
“本宮是生過幾個孩子的。女人,哼!孫太醫你,有我知道的多嗎?”王娡輕笑,讓雪兒端來張軟墩,手撫着隆起的腹部,徐徐坐下。
“大凡女子,十二歲葵水,亦有十四甚或十六,但葵水周期不定。王皃姁年方十五,葵水雖至,也有斷有續。即便有孕,她也未必明了。今她孕态顯現,方請孫太醫診脈。孫太醫言之孕身一月,豈不妄言誤人?”
“是了、是了……”孫太醫擦拭着額頭的汗水,“或是臣下診脈有誤,小王夫人孕吐,必是孕三月有餘……”
“孫太醫!”薄皇後怒斥,“你胡言亂語,自行掌嘴!到底是幾個月身孕?!”
“皇後娘娘,”王娡看看栗姬等幾人笑,“幾位姐姐可都是過來人,怎麽不告訴皇後,幾個月會孕吐?皇後娘娘不知,幾位姐姐難道也不知嗎?”王娡也是暗諷薄皇後無所出,以此讓她氣短些。
程姬翻翻眼,和栗姬,賈姬對視一下,“不知道。本宮産子,從未孕吐。”
王娡暗地咬牙:王皃姁呀王皃姁,都怪你恃寵而驕,又牙尖嘴利,把人都得罪死了,連幫你一句話的人都沒有!
栗姬冷笑:“扯什麽孕吐?陛下的起居注裏,王姬曾到過未央宮。還不是自薦枕席?”
“我沒有!我隻是給陛下送親手所做糕點……”王皃姁辯解。
“那可否請栗姐姐向陛下求證一下,枕席之言可屬實?”王娡笑問,把栗姬噎得不再言語。
MD!淫亂後宮,得找淫亂的正主呀!有攻有受,幹嘛整治受方?不還是怕揭了皇帝的短,龍顔一怒?
“皇後娘娘,王姬年幼無知,讓幾位姐姐費心了!是臣妾作爲長姐失職。請皇後準允,臣妾帶她回去嚴加管教!”
王娡施禮告辭,讓盛兒攙扶妹妹,衆目睽睽之下,揚長而去。
因窦皇太後傷心,并未搬離椒房殿。加之居喪守孝,登基的景帝劉啓住未央宮,皇後及衆姬妾仍住在太子宮。
“姁兒,你可實言告訴姐姐,到底懷孕幾月?”王娡帶王皃姁到崇芳閣,柔聲細語地問。
“确是三月有餘……”王皃姁躲閃着王娡的目光,有些心虛地說。
這小蹄子!王娡無可奈何。
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一步登天,成爲新皇寵妃,崇權拜勢,又初嘗男女情事,連宮規法度都丢諸腦後。真是不知深淺!
“你在這裏歇息一會,姐姐命人煮安胎藥來。你受驚了……”王娡替她撫順亂發,“盛兒,好好服侍你主子,幫她梳理一下妝容!”
麝香,紅花,丹參,莪術,巴豆,都是破瘀行血之藥,用足了量。
王娡命雪兒把煮好的藥,端給盛兒服侍王皃姁喝下。之後讓她們都退下。
“姐姐!多虧有你救我!她們要把我投入永巷……”王皃姁乖順地喝下藥,淚水簌簌落下,“娘親說過,永巷進的去,出不來……姐姐能出永巷,是萬中無一的……”
一句話勾起王娡内心酸楚,想起永巷的痛苦煎熬,她也淚流不止。
“姁兒,知道當初姐姐爲什麽不想讓你進宮了吧!”王娡哽咽難言,“在民間,可平安度日。這宮裏……一隻腳在鬼門關裏,一隻腳在鬼門關外……姐姐做什麽,都是爲了你好……”王娡說着,抱住王皃姁。
“姐姐……”王皃姁也抱着姐姐,“我就是喜歡陛下……姐姐不怪我奪寵吧!”
奪寵?王娡心裏冷笑。她從來沒想過争寵。劉啓幾次不顧她的生死,哪有什麽情分?生下龍子,她再不會有半分親近皇上的念頭。以後,她的餘生裏,隻有三女一男,四個孩子。
在帝王那裏,寵或不寵,一念之間;生或死,一言所定。喜歡?愛?認真你就輸了!
“姁兒,姐姐不會和你争寵。你想讓陛下一直寵愛你嗎?”王娡輕聲問道。
“嗯……姐姐!我,我肚子痛!”王皃姁說着皺眉,捂住肚子,“你,你給我,喝了什麽藥……”她低聲呻吟,痛得額上的血管都凸起來。
“你要想固寵,就要學會放棄!陛下……”王娡聲淚俱下,“陛下不會因爲寵你,就不要他的體面!否則,你隻有死路一條!”
“王娡!我要殺了你!”王皃姁大哭起來,“你殺了我的孩子!你殺了我和陛下的第一個孩子!……”
王皃姁手捂肚子,跌跌撞撞地沖過來,揮手想打王娡,王娡一把抓緊她的手,
“姐姐這是給你活路!否則,”她悲憤欲絕地說,“陛下的一碗毒酒,或是三尺白绫,很快就到!”
她一把将王皃姁推倒地上,“你成全了皇帝的體面,就成全了你所希望的寵愛!記住,在這宮裏,死一個女子,很快有新的女子補上來。除了你的姐姐,沒人在乎你的性命!包括陛下!”
王皃姁蜷縮身體,倒在地上呻吟着:“你、你就是怕我生皇子……”
“哼!你想給皇帝生龍子,過了守孝三年,随你的便!這宮裏的規矩,不是得寵就敢亂來的!你也長點記性吧,不要恃寵而驕,樹敵無數。低調内斂還會招緻嫉恨,你再招招搖搖,出言不遜,後面再有事,姐姐不一定保得了你!”
王娡捧着肚子走到門口,“盛兒!來照看你主子!她怕是滑胎了!”
待盛兒攙扶痛哭的王皃姁躺到榻上,王娡輕聲交待幾句,就和雪兒回到天祿閣。
“夫人,小王夫人她……”雪兒悄聲問。
“她滑胎了。你明天去太醫院,要些益母草膏,給她送去。”王娡歎口氣。
相處多年,王娡知道劉啓的脾性。心胸狹隘,眦睚必報,心狠手辣。倘若王皃姁生下孩子,會讓人猜度他居喪期間淫亂,他怎肯落人口實?
登基以後,先皇的寵臣鄧通就遭了殃。
那個爲文帝吸吮膿瘡的黃頭郎,被賜銅山,鑄币成首富的鄧财神,劉啓一道聖旨,就免去鄧通官職,收回銅山,讓他賦閑回家了。
有說鄧通作爲身無一技之長的小人物,居然曾富甲天下;不谙權謀權術,居然可以深受漢文帝的重視,他真的一無是處嗎?他能成功鑄錢僅僅是靠機遇嗎?
鄧通生性老實本分,個性溫和、謹慎,爲人低調不喜張揚,更不善言辭社交,但爲了報答文帝的知遇之恩,在文帝病癰後,天天親自守候在皇帝身邊,侍疾問藥,情深義重。爲了減輕文帝的痛苦,鄧通甚至不顧腥臭難聞,用嘴将膿血吸出。
而鄧通即使深受漢文帝的重視,他并沒有因此獅子大開口有非分之想,也沒有獲取任何不正當利益;更沒有利用皇帝的信任幹擾朝政。
對文帝感恩戴德,哪怕在做被後人所不齒的“吮癰”這個動作時,鄧通也沒覺得有什麽特别,他就是覺得這是自己應該做的。受到恩惠,理應回報,這就是鄧通的邏輯。
劉啓做這些,嘔吐不止,而鄧通卻眉頭也不皺。鄧通的邏輯很簡單,這正是文帝需要的。鄧通的忠君,是發自内心的,這也算大愛吧。
隻是他哪裏想到,文帝會讓太子劉啓學他吮膿來表孝心?以緻激怒劉啓,懷恨在心。
正如窦太後所言,鄧通鑄錢,實際上是由文帝一手操控的政治鬥争,而鄧通隻不過是明面上的一個幌子而已。
文帝允許天下人鑄錢,而賜予鄧通銅山以鑄錢,不過是這次貨币政策變革中,一個絲毫不起眼的小細節。但從後來的貨币發展來看,所謂“天下人鑄錢”不過是爲“鄧通鑄錢”所釋放的“煙幕彈”,文帝真正的目标是,從貨币上對吳王劉濞進行打壓。
在政治上采取衆建諸侯而少其力的方針,在經濟上采取的是貨币競争、經濟競争的方針,來擠壓諸侯王的生存空間。帝國的權力所行之處,其實就是貨币所行之處。吳、鄧錢遍天下,就是中央和諸侯王的競争已經成爲五五格局了。
“鄧通鑄錢”其真實意義,就是漢中央與吳王劉濞之間的貨币戰争,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争,是一場經濟戰場的較量。
世人所謂“鄧通鑄錢”是文帝寵幸鄧通,是文帝爲君生涯中少有的昏庸之舉。然而鄧通并無谄媚之說,禍國殃民之舉,不檢點之處。
如果鄧通真的是弄臣,那麽他必然會做出更有利于自己的選擇。在文帝進行貨币改革之後,天下人都可以鑄錢,爲了從中謀取更多的利益,許多人都在錢中摻雜鐵、鉛等其他金屬以降低鑄錢成本,而“鄧通鑄錢”則完全不同,因爲“鄧錢”不摻假。明明在文帝的庇護下“鑄假錢”無疑可以謀取更大的利益,但是鄧通卻沒有。
鄧通鑄出的錢都是品色極好,成色極高的“官方錢”,而且形制也都與“天子錢”相同。站在一個弄臣的角度來思考,這是不符合邏輯的,這樣鑄錢獲利是要少于“鑄假錢”的。
老實謹慎,不喜歡與外人交往,但沒有别的才能,不能推薦賢士,鄧通隻會小心乖巧讨好皇帝。這些恰恰說明鄧通一心忠君愛國,從無私心,根本沒有像佞臣一樣讒言蠱惑君上,誣陷忠良,結黨營私,
鄧通爲人到底如何呢?緻富的鄧通沒有忘記家鄉尚未脫貧的百姓,修橋鋪路,造福一方,人品與作爲是可想而知的。
富貴堪比财神,非媚上所獲,鄧通鑄錢的受益者是掌握鄧通命運的至高權威——皇帝。鄧通僅作爲文帝的代理人和執行人,以皇帝的利益、以國家的利益爲先,以自己的利益爲後。他的“鄧錢”打破了“吳錢”在市場上的霸主地位,并最終達到了“鄧氏錢,布天下”的盛舉。
就事論事的說,鄧通無論是政治上還是經濟上都功不可沒,可以稱得上是一個功臣。
當鄧通錢通天下,鄧通也就成衆矢之的,踏上不歸路。而掌握生殺予奪大權的皇帝,才是天下财富的真正主宰。
最終鄧通的結局也沒有逃出相師許負“命裏隻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滿升”的谶言。
文帝一崩,劉啓上台,鄧通就被免官,居于家中。
很快,有人告鄧通私自出邊界外鑄錢。鄧通有那個膽量嗎?王娡猜測,這應該是鄧通錢流通太廣所緻。
鄧通被下獄,一經拷問,果然有之,于是盡沒鄧通家産,尚差國家之債數巨萬。
館陶公主來看孕中的王娡,曾說,文帝交待她,絕不能讓鄧通餓死,應了相師許負之預言。所以她給鄧通不少銀錢,但都被官差從鄧通處收走,沖抵欠債。她隻得給鄧通些衣物食物。
知子莫若父。文帝估計早猜到了劉啓會收拾鄧通。
文帝呀文帝,你要想寵臣不餓死,當初爲什麽道德綁架自己的兒子呢?讓你的繼承人學他,爲你吮痔瘡之膿,嘔吐不止,尴尬至極,他能不懷恨在心?
姚翁曾說,是他告訴徒弟許負,預言首富鄧通餓死的結局。
一個人,欠國家巨萬的債務,能不餓死嗎?
所以,王娡果斷處理了王皃姁的腹中胎兒。因爲,這個胎兒來的不是時候。
成全皇帝的體面。皇帝都想做的是——道德無暇,人民愛戴的仁君、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