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給床上的少女檢查完眼睛，翻看着電子屏裏自動顯示出的相關數據，耐心地問道，臉上挂着溫和的微笑，盡管這位美麗的女孩什麽也看不到。
“眼睛在光亮強的地方還是會有點刺痛，能隐約看到一點輪廓。”
“是嗎？”醫生在電子屏上記錄着什麽，“這些都是術後的正常反應，沒關系的，需要你自己慢慢适應。”
趙玉瑭靜靜地聽着，柔軟幹淨的臉上始終平靜，她其實是相當漂亮出色的女孩，眼睛的每一處線條都恰到好處。
隻是如今這雙眼睛失去了神采，變得微微黯淡。
“好了，你好好休息，明天就可以出院了，記得按時來醫院複查。”
趙玉瑭點頭，“謝謝醫生。”
醫生一走，趙玉瑭的父母就進來了，他們都是普通的小職工，聽說趙玉瑭出意外才連忙趕過來，因爲跟女兒分别太久而有些局促，看起來并不太像一家人。
“玉瑭，眼睛還痛不痛啊？”
趙媽媽問道，心疼得不得了，她家女兒這麽漂亮，如今變成了瞎子可怎麽辦呢。
“以前怎麽沒看出你是這麽個愛管閑事的人，自己都管不好還去救别人？”
趙父想起這事兒就來氣，因爲趙玉瑭是爲了救人才出的事故，好巧不巧傷到了眼睛，盡管現在醫療技術十分發達，但她的血型特殊，預算又有限，一時半會兒根本找不到合适的義眼。
“你别說孩子！”趙媽媽推了趙父一把，讓他别在這兒影響女兒心情。
“玉瑭，我和你爸爸也不能一直在這裏照顧你，關于以後你有什麽打算？”
趙家的孩子很多，趙玉瑭是這一輩最小的一個，但跟父母姐妹都不親近，親情也比較淡薄。
趙父趙母要忙着工作，忙着給兒子們找媳婦，甚至是帶孫子孫女，完全沒有辦法再照顧她一個瞎掉的女兒。
所以從一開始，趙父趙母就沒有打算留下來。
趙玉瑭沒什麽情緒，淡淡地說，“我能照顧自己。”
她是很要強很獨立的人，說出這話不奇怪，趙父趙母松了口氣，連聲道，“那就好，我們都相信你，你是個不需要我們操心的孩子。”
趙父趙母很快就離開了，趙玉瑭回到自己的小房子裏獨自适應了幾天。
很顯然她高估了自己，幾天下來渾身都是磕磕碰碰留下的青紫痕迹，偏偏她還看不到，也沒有辦法給自己上藥。
好消息就是這時候來到的，政府部門通知她，關于她的見義勇爲政府決定進行表彰，因爲找不到當日被救的那名男性，政府決定給她一筆不菲的賠償金，甚至給她安排了一個租賃男友，負責照顧她的衣食起居。
這個時代的科技發展飛快，仿生人幾乎覆蓋了人們的日常生活，應人們的需要，“租賃男友”“租賃女友”的産業也進一步擴大，大到像自動販賣機一樣随處可見，并且根據仿生人的硬件和軟件條件有不同的價格層次，普通老百姓也能消費得起。
趙玉瑭從沒想過要去租一個仿生人來照顧自己，但政府免費送的她也沒有不收的道理，畢竟她現在非常需要别人的幫助，而家人和朋友又都派不上用場。
于是兩天後，趙玉瑭出席了政府部門組織的表彰大會，爲了宣傳這種見義勇爲的光榮事例，現場還來了非常多的新聞記者，實行同步轉播。
媒體記者采訪她，“請問那天你爲什麽有勇氣就救下那名輕生的男性呢？”
趙玉瑭也說不出這個問題的答案，那天她像平常一樣下班回家，意外看到有個很年輕的男人站在馬路中間一動不動，而他左邊就是一輛刹車失靈的校車，她鬼使神差地沖了過去，做了一回“好人。”
這實在不符合她的性格，她根本就不是能見義勇爲犧牲自己的人，但她偏偏就那麽做了。
她誠實地搖頭，“我不知道。”
記者臉上笑容不變，自動地給她的話做出另一番解讀，“很多事情都是一瞬間的沖動，但有這份沖動就已經是非常了不起的……”
這天，大小街道上方懸着的廣告屏、電子屏裏都是趙玉瑭接受表彰的一幕。
“這妞兒長得不錯啊，變成瞎子了真可惜。”
流浪漢們聚集在昏暗的角落，對着電子大屏裏的女孩評頭論足，時不時開個惡心低劣的笑話。
他們這群人身上都有點見不得人的肮髒事，像是躲藏在潮濕縫隙裏的爬蟲，渾身散發着一種久不見天日的惡臭。
“喂，那個新來的，有美女看不看啊？”
幾人說說笑笑地望向幾米外最隐蔽的角落，那裏蜷縮着一個影子，霓虹燈掃射過來，照亮了他一截瘦削的指骨，仿佛受到驚吓般，他猛地将手縮了回去。
流浪漢被他這副模樣逗笑了，嘲諷道，“可真是隻可憐小狗啊。”
“是啊，跟那個瞎子女孩倒是很般配。”
大屏中剛好在投放趙玉瑭說感言的片段，剛剛還一動不動的少年忽然坐了起來，仰着頭直直地往上看。
四面八方的霓虹燈仿佛被他吸引一般驟然亮起，他在這刺眼的光照中眼睛眨也不眨，固執專注地追随着少女的身影。
是那個女孩，那個将他救下的女孩。
552短暫的一生中從沒接受過來自某個人類的善意，他一直被嫌惡，被抛棄，甚至不如自動販賣機裏一瓶過期的飲料，至少它還能得到流浪漢的青睐。
可這樣的他，卻在最絕望最憤怒的時刻遇到了一個肯對他釋放善意的女孩。
他尚且記得那雙漆黑明亮的眼睛，那是他見過最幹淨最漂亮的眼睛。
“發什麽瘋？”
流浪漢被他突然坐起來的動作吓了一跳，不滿地低啐兩口，撿起腳邊的塑料瓶子就要丢過去，552卻突然朝他看過來。
斑斓的霓虹燈光給552的臉蒙上一層五光十色的幻影，那是一張相當漂亮，足以讓人驚豔失神的面孔，但他的左邊臉頰卻有着一塊五公分大小的不規則斑塊，這破壞了他那恍若天使的美麗，使他看上去有些猙獰。
流浪漢吃了一驚，還沒有習慣性地吐出些污言穢語，就先意識到什麽慘叫一聲。
“怪物！”
當夢幻的霓虹燈影褪去，少年那精緻面龐上的殘缺便顯現出真面目。
那哪兒是什麽斑塊，分明是脫落掉類人肌膚後露出的屬于仿生人機械的一面，在冷銀色的管線下面藏着密密麻麻的元件，時不時發出幽藍色的熒光。
552擡眼看過來，他不需要像人類那樣眨眼，因此幾分鍾的時間裏一直定定地盯着前方，瞳孔折射出銀白色的淡淡光芒，這些特征都帶着一股讓人驚悚的非人感。
如果是那群研究仿生人的科學家看到了，一定會大呼“失敗品！”。
顯然，這是一個仿生人，一個既不在販賣機裏，也不在某些人類家中的仿生人，他殘缺、恐怖、反常，是一個不合格的次品。
“你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流浪漢渾身冷汗，他當然不會懼怕一堆機械元件組成的玩具，但眼前這個仿生人處處都脫離了他對正常機器人的認知，要知道按照規定，外表上不足夠拟人的仿生人是不被允許出廠的，就算是一些不良商家爲了節省成本讓這種仿生人流入市場，也不該是這麽可怖的模樣，因爲絕不會有人類願意購買或者租賃這樣的“怪物”，他隻會給人類一種家園被入侵的驚悚感。
就是這樣一個應該被銷毀的存在，如今卻還好端端地“活着”，他是怎麽做到的？
越細想，流浪漢越感到毛骨悚然，甚至在心裏咒罵，是哪個家夥制造出這種仿生人？他适合待在鬼屋裏！
552冷漠地注視着他，“冷漠”這種情緒是沒有被錄入仿生人系統的，仿生人的存在就是爲了滿足人類的情感需要，因此它們不該有任何負面情緒，可552有，他的冷漠令流浪漢膽戰心驚。
這究竟是什麽怪物？他身上既有應該屬于人類的特征，又處處體現出一種非人的怪異感，如果他将外表僞裝得滴水不漏，那誰還會懷疑他是個仿生人？
“噪音。”
552用平直的聲調對流浪漢的反應做出評價，“經過分析，建議對噪音做出以下處理：使用地毯、織物等來減弱噪音影響。”
流浪漢無法看清552的行動軌迹，幾乎是一個眨眼的工夫，他整個人都被破爛肮髒的毛毯給捆住了，口鼻處被濕重的毛絮堵住，他因爲窒息臉和脖頸都漲成紫紅色。
解決完噪音，552仰臉看着頭頂上方的電子屏，政府人員在演講，救他的那個女孩安靜地聆聽着。
或許是因爲她此刻的模樣很能激起人同情，攝像頭一直停留在她的方向，她身上因爲磕碰造成的青紫痕迹在那白皙的肌膚之上顯得有些觸目驚心。
很明顯，她過得不好，而造成這種局面的人是他，她是因爲救他眼睛才遭到重創，或許以後都無法看見了。
552輕輕撫上自己的胸口，仿人類制造的機械心髒在有條不紊地跳動着，他卻感覺到一陣抽搐般的心悸，看到少女柔軟的側臉時更是湧上一股讓他後背發麻的沖動。
他想到她的身邊去，去幫助她，去照顧她。
失明的她，和殘缺的他，很般配不是嗎？
——
“趙小姐，鼓勵獎金已經彙入您的銀行賬戶，您的租賃男友也會直接送到您家裏，記得簽收哦。”
趙玉瑭點點頭，謝過幾位工作人員後便搭乘公共交通回家。
她還不太熟悉失明後的世界，經常會磕磕碰碰到什麽東西，上台階的時候被絆了一下，險些摔倒。
一隻溫熱幹燥的手掌扶住了她。
趙玉瑭往旁邊挪了挪，“謝謝。”
她模樣純美無辜，是非常能激起他人保護欲的長相，552感受着掌心裏殘留的餘溫，那處的機械元件都像過載般滾燙，他無法抑制像潮水般湧上來的興奮和悸動。
她是那麽的脆弱，那麽的需要别人保護。
“叮咚——”
“請問是趙小姐嗎？這是您的租賃仿生人，确認無誤的話請簽收一下。”
趙玉瑭摩挲着進行了簽收，在工作人員的幫助下将那名仿生人激活。
這隻是一個适用于普通階層的仿生人，功能方面并不高級，設置也很簡單，趙玉瑭按照語音提醒操作完畢，等着仿生人“蘇醒”過來。
因爲看不見，她隻能坐在原地等待，但她的耐心極好，并沒有表露出絲毫的不耐煩。
幾分鍾後，趙玉瑭聽到一些細微的動作，微微偏過頭，“是5931号嗎？”
有一些異響，但很快，仿生人對她做出了回應。
“是的，主人。”
是相當好聽的男性嗓音，聽聲音設置的年紀應該也不算大。
她點點頭，想站起來，腳尖挪動的下一秒就被攙扶住了。
仿生人的聲音刻意壓低了，似乎在克制着某種情感，以至于他的尾音都有些輕顫。
“不要亂動，會摔倒。”
趙玉瑭讀過仿生人的說明書，因爲是要照顧殘疾人，這個仿生人的設置非常貼近于護工和保姆，性格也是安靜内斂的類型，但剛才那句話裏隐含的命令式語氣十分明顯，盡管他似乎已經努力改變了。
她很輕地蹙了下眉，微微仰起臉。
室内光線不夠明亮，她隻能看見很模糊的一個影子。
她仰着臉，将纖細脆弱的脖頸完全暴露在外，552沒有辦法從她身上移開目光，隻覺得她的每一個地方都是那麽的令他癡迷。
尤其是她看不見這一點，正因爲她看不見，才不會因爲他的殘缺和異樣感到驚悚，感到害怕，才無法抛棄他。
他低低地問，“怎麽了？”
趙玉瑭盯着他“看”了會兒，認真地問，“你是我的仿生人嗎？”
她看不見，因此這句話不可能有别的意思，或許隻是小動物某種尋求安慰的求證。
552微笑着答，“是的，我是你的仿生人。”
他要留在她身邊，做唯一一個能夠照顧她，被她依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