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冬天。
朝廷都在謀劃這次巡行的事務。
二月伊始,始皇第五次巡行的規劃徹底定下。
随嬴政出巡的大臣是:丞相李斯、廷尉史祿、典客姚賈,治粟内史等等,隻不過随行的官員中,有一人其實有些出乎衆人意料,便是早已名存實亡的中車府令趙高,這次繼續随行了。
此外。
少子胡亥也跟在身旁。
等這兩人跟随的消息傳出時,朝中其實有不小的争議。
一來,趙高早已失勢,始皇在宮中車馬,也基本沒讓趙高駕過;二來,趙高的職任早已爲其他宦官占據,很多人早就認定趙高會因此被免官,眼下突然複用,也是讓很多人始料未及。
不過不少人也猜到了始皇用趙高的心思。
前幾次巡行時,都是趙高在駕車,而且當年在博浪沙時,正是憑借着趙高高超的車技,始皇才化險爲夷,這次又是提前公布出路勁,雖有大軍護衛,但趙高相對還是更得始皇之心。
隻是胡亥卻是有些突兀了。
朝廷已立下儲君。
按理而言,其他公子當有所規避,以免引起各方心思。
然在這個冬天,胡亥先是借完成當初承諾爲由,在朝中拜會随扶蘇歸來的士官,而後又多次在朝堂走動,俨然一副對當前朝局不知情的模樣,加之不少官員都聽聞過趙高背地的情況,因而心中不由生出了一些想法。
而這次胡亥跟随巡行,更是讓不少官員浮想翩翩。
與此同時。
留守鹹陽總司政事者,是右丞相馮去疾,禦史大夫頓弱,鎮守函谷關的是暫領鹹陽軍務的蒙恬,而統領骊山陵刑徒者是将領章邯。
扶蘇則隻是輔助右丞相禦事。
雖然這番安排,讓很多人感到詫異,隻是人選早已定下,朝臣也不敢妄加進言。
二月初二。
此日是大陽吉兆。
民諺有雲:‘二月二,龍擡頭。’
因而就在這天,嬴政正式開啓了自己的第五次大巡行。
宏大的車騎轟隆隆的開出了鹹陽,萬千關中民人守候在城外道邊,目睹着這盛大的一幕。
太陽即将升起的時分,整個鹹陽沐浴在漫天朝霞之中,最雄偉的正陽門箭樓上,三十六支長号整齊揚起,悠揚雄渾的号角聲,瞬間響徹了整個鹹陽,也傳至到了渭水南北。
洞開的城門中,開出了整肅森嚴的皇家儀仗。
而在皇家儀仗之後,便是一個千騎方陣,而後便是九隊九車,始皇的禦車便在其中,隻是始皇究竟身在哪種禦車,卻是無人知曉,禦車之後便是幾輛青銅轺車,裏面坐着十餘名大臣,此後又是一個方形車騎。
這是一場别開生面的盛大場面。
整個車隊,無一人步行,全都從容策馬。
不過若是經曆過始皇前幾次巡行的人,定然是知曉,眼前的一切并非是皇帝巡行的全部人馬,還另有一支鐵騎,護送着一些大型連弩和步卒,早早便等候在了城外,隻是要到人煙稀少之處才會與始皇車隊會合。
縱然如此。
從鹹陽城中走出的隊列,也是引得了萬千民衆夾道相看。
各種驚歎歡呼聲此起彼伏。
聲震原野。
與城外的人聲鼎沸不同。
嵇恒所在的小院,卻顯得很是清冷。
也很是安靜。
他披着一件絨衣,懶散的坐在躺椅上,目光平靜的望着屋檐,顯得很心不在焉。
始皇終究還是開啓了這次巡行。
時間比預期早了些。
隻是對于這一次巡行結果,嵇恒心中也沒多少底氣。
因爲曆史上始皇就病逝在巡行途中,然似跟曆史又有一點不同,便是始皇巡行不會經過‘沙丘’。
他卻是有些記不清。
曆史上始皇是改道沙丘,還是原本行程就要經過沙丘了。
隻是相同之處是趙高跟胡亥依舊跟在身旁。
一切又仿佛回到了原點。
嵇恒收回目光,指尖輕輕從竹片上劃過,輕語道:“天下真正的分野,就在這次巡行了。”
“若是始皇巡行途中,未曾發生任何意外,震懾住關東貴族跟儒家方士等宵小,能借機引領楚地祭祀規範,最終并能安全歸來,那大秦将會再度得到一至兩年的時間,而在這兩年,足以讓大秦發生巨大變化。”
“謀士以身爲餌,請天下人入局。”
“若是這些謀士自己都入不了局呢?又如何去攪動天下?”
“呵呵。”
嵇恒輕笑一聲,眼神有些戲谑。
他其實從始至終都沒想過跟張良、範增、蒯通等人争鋒。
他圖謀的是讓這些人入不了局。
入不了局的謀士,就算有天大本事,也難攪動風雲,隻能任由時勢變化,而時勢又一直在他控制之中,他完全可借天下之勢,悄無聲息的将這些意欲動亂天下的‘謀士’給扼殺在腹中。
兵不血刃的做到壓制天下!
他謀算的是人心。
更是時勢。
他不喜歡變數。
而且張良畢竟被稱爲‘謀聖’,跟這種才智超絕的人打交道,嵇恒并不是很情願,所以便幹脆一點,直接讓張良被局勢裹挾着,做不出太多驚世之舉,隻能一步步的被遏制被限制,最終徒勞興歎。
砰砰!
門外響起一陣敲門聲。
嵇恒收回心神,舔了舔嘴唇,起身去開了門。
扶蘇正站在門外。
扶蘇作揖道:“扶蘇見過先生。”
嵇恒淡淡點頭,笑着道:“眼下始皇巡行在外,你也算是在監國了。”
扶蘇苦笑一聲,跟着嵇恒進到了室内,他感歎道:“先生實是說笑了,扶蘇隻是輔佐馮丞相處事,哪有監國之職能,先生就莫要折煞我了。”
嵇恒哈哈大笑幾聲。
他倒是沒有就此去調笑扶蘇。
他緩緩道:“現在城中不少重臣都随始皇巡行,你也好,馮去疾也罷,眼下處理的政事都不會太多,也大多是内史治下的事,相較而言,出事的情況并不會太多,隻是你過去政事處理經驗不足,卻是要好好的學習了。”
扶蘇點頭。
他也明白這點。
所以早前便已跟馮去疾說好。
一切以馮去疾爲主,自己隻是作爲輔助。
隻爲提升自己處理政事的能力。
然随着始皇巡行外出,扶蘇心中卻有些空落落的,同時心中莫名生出一股危機感,他在冥想了一陣後,卻是沒有想清楚爲何,所以在出城相送之後,便直接來到了嵇恒住處,想請教嵇恒。
他拱手道:“扶蘇這次前來,實是想向先生請教,近來我心緒會莫名煩躁,甚至會生出一些不安,隻是一時實在找不到頭緒。”
扶蘇将心中困惑道出。
嵇恒淡淡看了扶蘇幾眼,目光微微閃爍,直言道:“你的不安來自于你地位的不穩固。”
聞言。
扶蘇臉色一白。
嵇恒并未理會,負手而立,緩緩道:“你這個儲君其實隻有個名頭,并沒有任何實質的權勢,而在一些事情上,你又跟不少朝臣政見相左,這也導緻你在朝中的話語權、影響力進一步減弱,甚至可能還不如胡亥。”
“而這次胡亥又跟着始皇外出巡行。”
“你生出了不平。”
扶蘇辯解道:“扶蘇從未有過這般想法,胡亥乃我幼弟,我不能跟随父皇外出,父皇身邊是需要有人照顧的,幼弟最爲合适,我又豈會因此對幼弟生出不平?”
嵇恒嗤笑一聲。
他對扶蘇的辯解不置可否。
他冷聲道:“沒必要假惺惺的掩飾。”
“胡亥這段時間很少來我這邊,而你身爲儲君,又豈會對胡亥近來的作爲沒消息?”
“胡亥似對你這儲君之位還有想法。”
“而且還在暗中一直在聯絡朝臣,眼下恐已拉攏了不少,所以你生出了一些不安跟忌憚,甚至是不滿,隻是作爲兄長,卻是不好直接表露,但又對現狀很是不滿,所以就越發感到煩躁。”
“你生出危機感。”
“這種感覺你之前是沒有的。”
“因爲你跟始皇政見相悖,你不安的隻是始皇對你的看法。”
“隻是随着身份的改變,你焦慮的事變了。”
扶蘇沉默。
他暗暗攥緊拳頭。
他很想去反駁,隻是話到嘴邊,卻怎麽都說不出口。
最終。
他無力的垂下了頭。
他知道,嵇恒說的是對的。
自己的确有了危機感,尤其是這兩月自己聽到了一些風聲,讓他更是倍感不安。
他其實也很困惑。
自己爲何會變成這樣。
竟然會忌憚豈胡亥對自己的威脅。
見狀。
嵇恒搖了搖頭。
他其實很能理解扶蘇的情況。
因爲一旦牽涉到了權力,就很容易出現各種情況。
他淡淡道:“你這種情況其實是正常的,權力這個東西是一柄雙刃劍,可以讓人更進一步,同樣也能讓人生出各種不安,但最終都取決人掌握權力的人,若是掌握權力的人能正确的使用,将權力隻當成一種工具,便能如魚得水,若隻是把權力當成一種控制力,自也會催生出更多的弊端。”
“你眼下便陷入到了這種困境。”
聞言。
扶蘇若有所思。
他的确有些陷入其中了。
嵇恒感慨一聲,緩緩道:“你其實沒必要這麽擔心的,你是儲君,胡亥隻是公子,兩者畢竟是有生分懸殊的,而且你真的認爲,鹹陽發生的這一切,始皇不了解?”
扶蘇臉色一僵。
嵇恒搖頭道:“始皇比誰都清楚。”
“甚至這次也是有意帶上胡亥的,其中自然也有一定的考量,但更多的是一種平衡。”
“這無可厚非。”
“但換個角度,眼下胡亥跟趙高都被調走,鹹陽你近乎爲監國,這豈非有大把的空間去做事,我之間便說過,一朝天子一朝臣,權力的更疊并不是都源于制度,更多的還是基于權術。”
“你獨自在鹹陽的這段時間,鹹陽未必真的會太平。”
“而這其實便是對你的考驗。”
“若是你能從容應對,并做出相應的反制,便足以證明你已能獨當一面,若是你不僅沒有應對好,反倒讓自己陷入到是非境地,那恐才是真的危險了,儲君這個身份,想坐穩從來都不容易。”
扶蘇目光微凝。
他已明白了嵇恒言下之意。
這次自己獨自身處鹹陽,其實暗藏始皇對自己的考校之心。
若是自己能通過考校,才能真正的坐穩儲君位置,胡亥近期在朝中的事,未嘗不是一種默許,爲的便是激發他更強的意志,而且正如嵇恒所說,大秦今後要做的改變很多,朝臣很多都已跟不上時代了,也注定要從朝堂退下。
隻是這些人眼下圍在了胡亥身邊。
誠然。
這的确讓他生出了危機。
但與此同時,也讓自己分清了敵我。
隻要自己應付得當,不僅能通過始皇的考驗,也能将部分朝臣從朝堂驅離。
想到這。
扶蘇心中稍安。
他恭敬的朝嵇恒一禮,感激道:“多謝先生解惑。”
“扶蘇明白了。”
嵇恒微微額首,平靜道:“始皇或許對你是有提防之心,但未嘗不是在借胡亥,替你分清朝堂情況,一代人有一代人要做的事,而你要做的事便是承上啓下,繼往開來,繼承始皇未盡之志,同時往前一步。”
“朝臣跟你生出的嫌隙,其實反倒利于你今後行事。”
“隻是其中利弊,要靠你自己權衡,若是自己想不明白,或者陷入到了迷茫狀況,那便已證明,你難堪大任。”
“大秦這天下,隻能進不能退。”
“而且遍地荊棘。”
“若是沒有揮劍的決心,又豈能繼續向前邁進?”
扶蘇臉色一白。
他低垂下頭,眼中滿是慚愧。
大秦的繼任者,要的是一個手腕強硬的人,而不是想着交好各方,而自己因朝臣的疏遠,心中漸漸生出了不安,這本就不太明智,若是還因此變得戰戰兢兢、驚恐不安,那恐才是真要讓始皇失望了。
大秦要的是‘暴君’。
那些跟随胡亥的朝臣,今後都是自己的‘敵人’,也是大秦前進的阻礙。
對付敵人,就要雷霆出擊,将這些人全部掃滅。
他若是連對抗這些‘敵人’的勇氣都沒有,又談何去擔負起大秦天下?又如何能讓其他人信服?
想清楚了這些。
扶蘇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