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但又不全是。”嵇恒負手而立,神色變的嚴肅。
他轉過身,緩緩道:“我的确對天下日漸風行的‘君權神授’‘天人感應’這一套思想體系不滿,也非是不滿,隻是有些認爲太過狹隘,誠然,在這套體系之下,自然而然的凝成了一個名爲‘道統’東西。”
“名爲道統,實則是君臣父子一套。”
“這對于帝王而言,是一種很好的馭民之術。”
“也能更好的駕馭臣民。”
“而且有了這個道統,很多事情都能得到解釋,如果天下人維護這個道統,那就是太平盛世,如果不維護,那就意味着亂世将至。”
“但如果當真如此,那銀惑守心之下,自意味着亂世将至。”
“然事實當真如此嗎?”
“非也。”
“熒惑不過是滿天星辰中的一顆罷了,天上懸星無數,每時每刻都有其變化,若天下當真有所謂的神靈存在,還會因此降下預告,那天下又豈會陷入長久的戰亂?”
“熒惑守心隻是一次尋常的天象運動。”
“大秦如果繼續放任這股思想蔓延,早晚有一日會深受其害,自然的規律理應正常的看待,而非是妖魔神靈化。”
“而且”
“天下已走了一兩百年歧路了。”
聞言。
嬴政眼中露出一抹異色,他詫異道:“你所說的歧路,這又是指的什麽?”
嵇恒用手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感慨道:“思想。”
“而今天下,大多人都聽聞過‘諸子百家’、‘百家争鳴’,然又有多少人知曉集百家大成者的存在?”
嵇恒淡淡道:“思想是人有别于天地的東西。”
“三代以來,思想是不斷進化的,也不斷有新的思潮湧現,最終促成了影響深遠的諸子百家,但就當世看來,諸子百家的思想并沒有得到繼承,更沒有因此發揚,反而是陷入到互相攻讦,各自爲戰的狹隘局面。”
“但最初百家并非如此。”
說到這。
嵇恒忍不住感慨一聲,輕歎道:“或許這也跟成王敗寇有關吧,諸子百家的集大成者,并未讓齊國變得強大,因而爲世人所擯棄,這不得不說是一種遺憾。”
“齊國?”嬴政眼中露出一抹疑色。
随即。
他似想到了什麽,有些不确定道:“你說的是當年齊威王擴建的稷下學宮?”
嵇恒點了點頭,道:“經曆春秋戰國數百年的跌宕殺伐,百家孕育而生,其中最爲耀眼的當屬于道家、儒家、墨家、法家等,但若是将這些學說融爲一體,創造出的集大成者會是怎樣的思想呢?”
“天下其實有過答案。”
“一百多年前,齊威王招募天下學室,擴建稷下學宮,使其成爲了當時天下最爲矚目的高等學府,誠然齊威王擴建學宮的目的,是爲了招納更多與齊國貴族沒有聯系的學者,但更重要的目的其實是想讓他們創建一門全新的思想學派。”
“用以指導齊國完成變法革新。”
“而在齊威王有意的号召下,像儒家的孟子、荀子,陰陽家的鄒忌等都曾進入過稷下學宮,而在稷下學宮存世的百來年間,最終形成了以道家思想爲中心,并且又融合了陰陽家、兵家、縱橫家、墨家、儒家、法家等學派,凝成了一門名爲‘黃老之學’的思想。”
“眼下的黃老之學被歸爲了道家。”
“然黃老學說的出現,其實是集百家思想的集大成者。”
“隻是令人有些惋惜的是,齊國後續内部叛亂不斷,貴族關系錯綜複雜,所以這門集百家之所長凝聚出來的思想,并沒有得到進一步的發展,僅僅相當于提出了一個總綱,便草草夭折了,這門學說對齊國日後的革新,也沒有起到什麽關鍵作用。”
“因而越發爲人忽略。”
“而到了後續,随着齊國内部叛亂不斷加劇,越來越多學者遠離齊國,這門‘黃老之學’徹底爲人忽視,也徹底夭折。”
“但在我看來,這門學說才是天下今後的正道。”
“隻是随着百家凋零,百家内部傾軋、内鬥嚴峻,這門學說已很難爲世人重視,然就我看來,這門學說其實是最适合大秦的道路。”
“也是最适合當今天下的思想。”
嵇恒目光澄澈。
他并沒有說假,黃老學說的确是最适合大秦的思想,至少曆史證明了黃老學說是真的有用,漢朝的劉邦啓用黃老學說,最終打造出了一個大漢帝國,但也正因爲黃老學說隻有一個總綱,并沒有進一步的得到發展,随着君權神授、天人感應的思想深入人心,漸漸被儒家給排擠出了天下。
最終再也沒有回到朝堂。
而且随着日後天人感應思想對天下的影響加深,原本還有所追求的儒家、道家、也漸漸變成了所謂的儒教、道家,徹底失去了原本的求真務實,也不再信奉子不語怪力亂神。
“黃老學說.”嬴政輕語着。
他對這門學說沒有多少聽聞,而且也不值得聽聞。
正如嵇恒所說,齊威王想用這門學說來革新齊國,但最終齊國變法并不徹底,甚至還越發羸弱,因而又有多少人會在意稷下學宮創建出的所謂集百家大成的學說?
嬴政搖頭,沉聲道:“就像你說的,這門學說并不完整,齊國也最終爲秦吞并,如此學說又豈能爲秦所用?”
嵇恒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他坦然道:“就目前而言,黃老學說充其量隻有三門書籍,分别是《黃帝四經》、《管子》、《列子》,但這并不意味着黃老學說不能更進一步,而且就我知曉的,黃老學說其實有更進一步,隻是這些書籍最終淹沒在了浩瀚曆史煙雲中。”
嬴政冷笑一聲,淡漠道:“既然被淹沒了,那便說明無用。”
“朕知道你很推崇這門學說,過去更是沒少用《管子》《列子》教育扶蘇,但天下之重,豈能這麽輕易草率?而且還是一門不全的學說,就算朕正如你所想,大肆宣揚這些思想,然沒有後續的學說,注定會被世人摒棄。”
“朕豈會因你一人之私念,而置大秦生死于不顧。”
“你沒有這個資格!!!”
聞言。
嵇恒也不由苦笑一聲。
他又何嘗不知自己有些異想天開了。
隻是
事實并非如此。
黃老學說并非沒有後續。
甚至黃老學說的後續還得到了後世認可,隻是最終成爲了昙花一現,在儒家徹底壟斷天下思想的情況下,那門接續之作,被曆代統治者視爲了禁書。
沉吟良久。
嵇恒輕歎一聲,緩緩道:“《天瑞》開篇言:有生不生,有化不化,不生者能生生,不化者能化化,生者不能不生,化者不能不化,故常生常化。”
“這句話的意思是,有生滅的事物不能不生滅,有變化的事物不能不變化,能夠産生事物的就能脫離生滅,能夠讓事物變化的就能不變化。”
“或許這麽聽着有些玄乎拗口。”
“簡而言之。”
“這個世界總是處在一個莫名的規則之中,就像是白天黑夜,四季更疊的循環一樣,作爲人是不知道這種規則爲何會出現,也不知道這種規則的最終意義,但可以肯定的是,這個世界因爲這種規則而存在,也因爲這個規則而變化。”
“而這個規則被稱爲‘道’!”
“夫有形者生于無形,則天地安從生?”
“在當時諸子看來,這種規則是如何創造萬物的呢,諸子認爲有四個階段,分别是無氣、氣始、形始、質始。”
“至于其中的過程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人因天地規則而生,也根據天地規則而演變。”
“天地之間有其自然的規則。”
“熒惑守心就跟白天黑夜、四季更疊一樣,其實隻是天象的一種循環,隻不過這次循環時,出現在了秦統治天下的時刻,然無論是不是秦,熒惑守心都會出現,不會随朝代更疊,人心變化而改變。”
“天自然無爲!!!”
“天地都是沒有生命特征的實體,宇宙間的運動變化和萬事萬物的生成,也不是天空所爲,而是無爲的結果。”
“至于天地萬物,實則是由一種特殊的‘炁’構成,這‘炁’是一種物質因素,分爲陰氣和陽氣,有形和無形,生命的誕生是因爲炁聚,生命的消亡也是因爲炁散。”
聽着嵇恒的話。
嬴政眼中難得露出一抹沉思。
他其實并未聽明嵇恒的說的‘道’、‘氣’,但他聽明白了一件事,就是熒惑守心一定會發生,也一定會在這個時間點出現,隻是恰好這時是大秦的天下。
嬴政目光微異。
嵇恒說的東西,已有些颠覆他過去的認知,也從根本上否認了世間盛行的天人感應,也直接否定了天的存在,天和人都是自然而成,就算真有所謂的神靈,也不是人格化的神。
最終。
嬴政搖了搖頭道:“朕不想聽你說這些玄而又玄的東西,朕隻想知道,如果朕不信,你又當如何平息當今天下的流言。”
嵇恒淡淡道:“熒惑守心被視爲天降災難。”
“所謂災難,不外乎天災人禍。”
“而自古以來的天災,主要是地龍翻身,洪水,大旱。”
“地龍翻身自來鮮少,而洪水,大秦這些年固然勞民傷财,但并非毫無所爲,也實實在在修繕了天下河渠,隻要不爆發特大水災,基本不會有太大影響。”
“至于大旱。”
“這次分野之地都是水澤之地,想要讓這麽廣袤的區域顆粒無收,至少也要數年,但就目前的情況來看,并沒有這個迹象,所以在我看來,天災的可能性并不高。”
“更多的是人禍!”
“人禍。”嬴政目光一冷,他寒聲道:“你的意思是讓朕防範人禍?”
嵇恒點點頭,沉聲道:“防範的确當防範,但世上隻有千日做賊的,豈有千日防賊的?防又豈能真的防的住?”
“而且熒惑守心本質就是一次自然天象。”
“對天下并無多少影響。”
“因而朝廷真正要做的還是防範天災,并借此宣揚大秦的新思想,同時借助這次的天象,讓世人對所謂的神鬼之說,産生一定的懷疑,最終一步步引領天下走出神鬼之學的影響。”
嬴政沉默。
他并沒有急着開口。
隻是雙眼緊緊的盯着嵇恒,良久,才開口道:“你所說的新思想究竟是什麽?你何以敢如此斷定,天下不會真有天災出現,你可知一旦你判斷出錯,對大秦會造成多嚴峻的後果!”
嵇恒輕笑一聲,一臉輕松道:“我何曾說過不會真有天災?我隻是讓始皇你防範天災,有天災也好,沒有天災也罷,隻要防範得當,那便能赢得民心,也能明明白白的告訴世人。”
“人定勝天!”
“當初大禹能治理泛濫天下的九州洪水,大秦難道就不能治理好天降災禍?何況在五帝時還發生過一次‘絕地天通’,這便已明明白白的告訴給世人,人對神隻有敬,但絕沒有畏。”
“若是上天真的降下災難,那勝天半子又何妨?”
聽到嵇恒的話,嬴政滿眼驚駭。
他全部明白了。
嵇恒前面說那麽多,其實就隻有一句話。
人定勝天!!!
他要宣揚的也隻有這一個思想。
熒惑守心在天下人看來,都是将要降下災難的征兆,但那又如何?隻要大秦應付得當,将所謂的災難給扛過去,那豈非不是證明了,上天并沒有什麽可懼怕的。
一旦天下人接受了這個認識,對世人的認知将是無比巨大的沖擊。
有别于天人感應的思想,也自此從世人心中萌芽。
這個精神層面的洗禮,遠勝于百家數百年的影響,嵇恒這是想跟天公相博,更想勝天半子,自此徹底改變天下陳腐迷信的風氣。
“人定勝天。”
“勝天半子.”
嬴政在嘴裏不住念叨着。
即便是他第一時間也被嵇恒的想法給震驚到了。
但随即嬴政的心中就生出了一股豪情跟鬥志,上天要降臨懲罰又如何?當年大禹能治水,颛顼帝能絕地天通,他嬴政難道就不能勝天半子?
一念至此。
嬴政的目光漸漸堅毅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