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
這場宴會如約舉行。
隻是與會的官吏,神色都略顯拘束。
在這大半月裏,他們跟扶蘇有不少接觸,對扶蘇也是很欽佩,但欽佩是一回事,願意堅定的爲秦效力又是另一回事,而這次宴會,在他們心中,恐是扶蘇對他們伸出的招攬。
但.
他們都沒有真的下定決心爲秦效命。
一旦與會時,扶蘇當衆開口,他們卻是有些難辦,一方面實在不好當面拒絕,卻又不得不拒絕,因而等真的到了大堂時,所有人的臉上都帶着幾分生硬,也帶着幾分愁思。
雖依舊熱情的跟四周其他人交談着,卻俨然透出一股心不在焉。
很快。
扶蘇到了大堂。
衆人紛紛起身相迎。
扶蘇滿臉笑意的看着在場衆人,心中也是生出一股豪氣,這段時間的接觸下來,他其實有很明顯的察覺到,這些官吏其實是有暗中藏拙的。
但即便如此,依舊難掩才華。
若是他們願爲秦效力,大秦又何愁不興?
扶蘇坐到主座,笑着道:“幸得諸位相助,這次事務府治下有關士官轉職之事已順利完成,軍中對此也無異議,這都多虧了諸位的殚精竭慮。”
“扶蘇實在感激。”
說着。
扶蘇朝衆人行了一禮。
衆人連忙起身,卻是不敢承下。
李旦道:“殿下言重了,我等幸得殿下賞識,才有機會進入事務府,身爲大秦臣子,處理政事何嘗不是我等的分内之事?殿下如此,實在令臣等汗顔。”
“臣等實不敢受。”
其他人也紛紛開口。
“殿下這實在是折煞我等了。”
“殿下請起。”
“.”
扶蘇也并未堅持,在躬身之後,也是重新直起了身子,他平靜道:“這次跟諸位的共事,雖然隻有不到一個月時間,卻也是學習到了很多,孔子當年曾說過,三人行,必有我師焉,就這件事而言,實是再正确不過。”
“不過事務府的事已經落下了帷幕。”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
“我這次組建的事務府,本就是臨時起意,因而隻算作是臨時組建,等這次的南海事務結束,也就到了解散的時候。”
說到這。
扶蘇感歎一聲,歎氣道:“這幾日,我甚至在想,若是南海的事有點波折該有多好,這樣你們也能在事務府多待一段時間,而我也能從你們身上學習到更多處理政事的經驗。”
聞言。
衆人對視一眼,神色頗爲微妙。
李旦等人一臉肅然道:“殿下有心了,但一切以國事爲重,殿下本就政事纏身,豈能在我等身上浪費太多時間?事務府雖會解散,但我等隻是換個地方繼續爲秦效力,兩者并無太多異同。”
扶蘇微微颔首。
他道:“說的也是。”
“今日這場宴會當是一場喜宴。”
“來人,上酒。”
扶蘇并未就此多言,大袖一揮,讓四周小吏上酒。
随着酒肉上桌。
整個大堂氣氛瞬間熱鬧起來。
衆人推杯助盞,其樂融融,言行舉止間,充斥着各種歡聲笑語,同時也伴着各種誇獎恭維。
扶蘇坐在主座,平靜的望着下方。
他感覺下方的熱鬧是他們的,跟自己并無太多關系,不過他也知道原因,自己的身份在這,注定會受到各種約束跟限制。
他并未去打擾。
隻是獨自安靜的喝着酒。
等到酒酣飯飽,大堂内散溢着酒氣,不少人更是紅光滿面,一副微醺模樣,甚至已有幾人露出了不勝酒力、昏昏欲醉的姿态。
這時。
扶蘇站起身。
他看向下方衆人,笑着道:“眼下吃飽喝足,見諸位興緻頗高,我扶蘇也有幾句話想說。”
一語落下。
原本還有些昏昏欲睡的幾人當即一個激靈,瞬間變得精神起來,雖依舊是那副睡眼惺忪模樣,但眼神深處分明透着明銳。
扶蘇指尖輕輕捏着酒樽,平靜道:“諸位其實都是聰明人,有些話其實沒必要說,也沒必要講,我扶蘇的确有心讓諸位爲秦效力,但也并不會勉強,更不會強求,而且我也知道,現在的大秦,的确有很多的不足,甚至于.”
“對天下士人而言,并無多少吸引力。”
“人都有私心。”
“也都有着自己的想法。”
“這無可厚非。”
“我扶蘇也同樣如此。”
“眼下的天下滿目瘡痍,剛剛結束數百年的戰亂,又馬不停蹄的開始了各種工程,大秦在天下各地大興道路,興修各種水利,征發的刑徒徭役數量觸目驚心,你們作爲地方官吏,對地方的情況其實很了解,我也曾深入過地方,也勉強算對地方有過了解。”
“雖比不過你們,但的确是有所了解。”
說着。
扶蘇目光移向了時嶽、茅塵幾人。
他們都是扶蘇在‘重走開國路’時認識的幾人,都是有能有才之人,也正是從他們口中,他得知了很多基層的情況。
時嶽等人低垂着頭,心中唯剩忐忑不安。
扶蘇繼續道:“天下疲敝,萬民皆苦,這的确是大秦親自導緻的,也是大秦緻使了天下現在的怨聲載道,民不聊生,天下萬民怨秦恨秦,我扶蘇都能理解,甚至就算是你們,對朝廷抱有很深的成見,以及對天下有着自己的認識,我其實都不意外。”
“因爲這的确是天下的現狀。”
“我雖很欣賞你們的能力,但并不會對你們進行提拔。”
“你們多半也是不願高升的。”
“不過.”
“我今日在這裏也送諸位一句話。”
“天下的戰争結束了!”
“雖然南海不日就會發動第三次征伐,但你們在零陵也待了一段時間,對這次所謂的征伐多少有一些了解,隻是最後的掃尾清場罷了,對天下局勢并無多少影響。”
“所以我說這句話并不算過。”
“等南海的戰事徹底平息,天下持續了數百年的戰争,也将徹底劃下終結。”
聞言。
衆人目光微異。
在場的都是聰明人,又如何聽不出話外音?
扶蘇這句話的意思很簡單,就是讓他們收起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天下不會再次大亂,更不會重蹈過去的戰亂覆轍,若是他們還在妄想天下大亂,那隻能是白日做夢。
但這又豈是扶蘇能說了算的?
衆人的心思,扶蘇又豈會不知,他繼續道:“人都有私心,天下又有誰不會爲自己多考慮呢?但我也不妨告訴你們,等到這次南海的征伐結束,朝廷将會轉移重心,會将目光逐漸轉移到天下治理上,休養生息,與民休息。”
“隻希望等到天下真的安甯時,你們能做出正确的選擇。”
“另外。”
“你們可知這次爲何我大肆啓用關東官吏?”
衆人好奇的看了過去。
這其實也一直是衆人好奇的,不僅是蕭何等人,李旦等人同樣好奇,他們可是清楚,這次事務府的名冊在朝堂可是争議頗多,扶蘇爲此也面臨了很大的壓力。
隻是原因一直不得而知。
扶蘇平靜道:“過去有人告訴過我一件事。”
“天下一直存在着新老之分。”
“秦人有新老秦人之分,制度同樣有三代王政跟秦政之分,互相有很大異同,但這種異同朝廷是知曉存在的,但是不能一直容忍存在的,必須有意的消解,如此才能實現天下一統,大秦現在的一統隻是徒有其表,并沒有真的做到。”
“不過有時候就算想真的做到,也明顯不是短時能做到的。”
“有時也需容忍将一件棘手的事,慢慢的拆解成一件件可行的小事,譬如這新老秦人之分,人心中的成見是一座大山,想要改變世人心中的成見,需要做很多的事,甚至會遭到很多質疑跟非議,然我作爲大秦儲君,卻是必須要去做。”
“所以我選擇啓用了你們。”
“即便我對你們一無所知,甚至是知曉你們對秦有抵觸,但依舊這樣做了,因爲有些事注定是需要有開始的,至于最終結果如何,其實并不是很重要。”
“因爲人的觀念并不會短時改變。”
“但我想告訴你們的是,你們可以姑且多觀望一段時間,日後你們就會明白,大秦跟過去的夏商周三代不一樣,大秦的制度也跟過去的不同,大秦真會視天下萬民爲大秦的子民。”
“一視同仁!!!”
“此外。”
“你們中或有存着其他心思的。”
“我其實并不介意。”
“因爲你們的确對大秦的體制不了解,你們也更願意接受過去的習性,但人總歸是要向前看的,若是不與時俱進,則注定會爲時代所抛棄,就如過去的六國一般。”
“這次宴會之後,諸位便要回各到原本郡縣。”
“我扶蘇也沒有什麽東西好送。”
“便送你們一份玉石,你們日後若有想法,可憑借此玉,直接上書給我。”
說完。
扶蘇朝大堂外高聲一句。
瞬間就有幾名小吏手捧着竹盤進入到了大堂。
而後依次給衆人說了一枚。
等衆人将這枚刻有特殊字樣的玉石拿到手後,扶蘇也沒有繼續逗留的想法,淡然道:“天高路長,諸位後會有期,希望再見時,我等還能如這段時日般促膝長談,而非是兵戎相見。”
“當然我并不認爲天下會再起兵戈。”
“畢竟.”
“天下戰事已休!!!”
說完這幾句,扶蘇沒有再回頭,直接振臂離開。
留下衆人心神不一。
李旦等人目光微凝,他們深深的看了在場衆人幾眼,卻也并未多說什麽,隻是擡手示意了一下,便也相繼離去了。
最終。
大堂内隻餘下關東出身的官吏。
衆人互相并無言語,隻是怔怔的望着手中玉石,心中卻是百感交集。
天下不乏聰明人。
扶蘇便是一個聰明人。
他從一開始就猜到了他們的心思,從頭到尾就未曾提過要提拔任用他們,隻是簡單的表揚了一下他們這段時間的辛勞,其餘的隻是抒發了一些感慨,并同時給出了一些勸慰跟告誡。
吳芮看向衆人,感歎道:“我們的這位殿下,心中其實跟明鏡一般,對我們的心思是了如指掌,他根本未曾想爲難我們,隻是在借此試探我們的想法罷了。”
“平心而論。”
“若非天下局勢不穩,有人如此深明大義,我吳芮其實願意投身的,奈何眼下我非是孤身一人,身上卻也擔負了很多,實不敢輕易做出抉擇。”
“不過.”
吳芮摩挲着手中刻字玉石,面露異色道:“殿下卻也給我們留了一條退路,此等心性跟胸襟實在令人欽佩。”
其他人目光微沉。
吳芮所說未嘗不是他們心中所想。
他們跟關中官吏不一樣,他們身處關東,而且遠離朝廷,這就必然要慎重,若是天下真的有變,他們若選擇站在秦廷一邊,隻怕當即就會身首異處。
他們何嘗有的選?
除非真的能像扶蘇所說,天下将不會再起戰亂,大秦能徹底據有天下,如此他們才敢去做選擇,不然維持現狀,跟朝廷若即若離,才是當下最正确的選擇。
也是唯一選擇。
但可能嗎?
他們心中暗自搖頭。
不可能的。
關東跟關中之間的隔閡之大,根本就不是扶蘇一人能彌補的,就算扶蘇有意做出改變,但天下萬民的積怨一直在累加,終究是需要得到釋放的。
天下苦秦久矣。
苦的非是秦,而是這天下!
唯有将天下數百年的積怨得到釋放,這天下才能真正的安穩下來。
而這都将會以秦亡爲代價!
這同樣是注定的。
至少在他們心中,這是早已注定的。
衆人此時的酒意早已消散。
相較前面的熱情,卻是變得冷淡不少。
衆人簡單拱拱手,互相道了一聲,開始各自離去。
不到一盞茶時間,大堂就已空無一人。
唯有滿地的狼藉。
月上枝頭。
扶蘇卻并未休息。
他負手而立,望着皎潔月空,心緒五味雜陳。
他其實本可以挽留,甚至對這些人大肆提拔,隻是在權衡之後,還是放棄了。
他已非是當初。
對人對事也看的更爲通透。
想将這些人納爲秦用,至少需要保證一件事。
天下安定!
這是他當下保證不了的。
他選擇後退一步,給關東官吏一些時間,同時盡快讓天下安穩下來。
最終實現天下集附。
休息了兩天感覺有點更不上節奏。
明天八千,慢慢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