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蒙恬擡頭南望之時,扶蘇已到達了嶺南軍營。
趙佗等人早已在大營外恭候。
扶蘇從辇車上走下,望着前方瘦弱的将士,眉頭微微一皺。
他其實對南海的惡劣情況有所耳聞,但真的到現場一看,才知曉這邊的情況比自己想象的還要惡劣。
窮山惡水,不外如是。
扶蘇朝衆将士微微欠身道:“諸位将軍,這些年辛苦了。”
趙佗領首道:“身爲帝國軍人,自當奉命職守,這都是末将等人應做的。”
扶蘇道:“我過去遠在鹹陽,雖對南海的情況有所耳聞,卻也實在沒有想到,南海的環境會這麽惡劣,這般炎熱的天氣,恐根本不是秦人能夠适應的,前兩次讨伐,大軍之所以會損失慘重,非人之罪,天也!地也!”
趙佗動容道:“都是臣指揮不利。”
扶蘇将趙佗等人扶起,邁步進入到了軍營。
營帳之内,諸将列席。
扶蘇看着這些膚色黝黑的将領,若非這些人操持這一口秦腔,恐無人會認爲這些人是秦人,原本他記憶中身形健碩的将領,在南海這幾年下來,也大多變得削弱,他再度朝這些将士一禮。
禮畢。
扶蘇緩緩直起身子。
他問道:“扶蘇這次前來要做之事諸位恐已知曉。”
“爲治天下,未雨綢缪!”
“諸位也莫要怪扶蘇多疑,我今日要說的是,天下大局尚未安甯,山東之複辟暗流依舊洶湧,當此之時,數十萬老秦軍民長駐南海三郡,實則是老秦人去做南海人也,也是說,老秦人爲華夏挑起了融合南海的重擔,而這種策略,朝廷早前就已定下,隻是上次我幼弟胡亥來南海,卻是經曆了一場直抵人心的叩問。”
“也是從這場叩問中,朝廷才第一次知曉,軍中士卒真正的态度。”
“思鄉之情難移。”
“而這其實是人之常情。”
“然兵者,國之大事也,死生之地也。”
“若有變故,天下何安?”
“非是我扶蘇不願相信老秦人對大秦的支持,而是時勢使然也,南海五十萬士卒,多是秦人,而在這段時間,朝廷清查了關中人口,卻是驚駭的發現,留候在關中的老秦人數量竟不足頂峰時三成。”
“這實在令人駭然。”
“若有風雲動蕩,豈非大險哉?”
“故而朝廷重新糾正了對南海的戰略。”
“決定讓士卒分批返回。”
“不過眼下第三次讨伐瓯越的戰事将要開始,雖然這次征伐的規模較小,卻也不能有絲毫大意,加之我這次前來有些過急,所以第一批有機會回到鹹陽的士卒注定是少數,而且在幾番商議後,決定先從軍中中下層士官着手。”
“他們在軍中有不小威望。”
“若是他們滿意朝廷的選擇,也可讓士卒相信此事爲真。”
“若是不滿,也能更好的将意見告訴給朝廷,繼而容朝廷做出一些變更。”
“隻是這些想法隻是經過丞相府商議,并未通知軍中,我這次匆忙南下,其實也是想詢問諸位将領的意見。”
“諸位對此是何見解?”
扶蘇看向營帳中的諸将領。
衆人對視一眼,并無一人有異議。
趙佗拱手道:“末将感恩朝廷體諒,大軍入嶺南已近九年,将士們思鄉之情越發濃郁,很多士卒日常更是以淚洗面,隻是我等将士都深知南海事大,并不願生出任何懈怠,而上次胡亥公子前來,當衆說出朝廷會陸續放士卒回家之時,整個軍營是一片歡騰,士氣大增,眼下殿下來嶺南,親自負責将士歸鄉之事,末将心中唯剩感恩。”
“末将替南海五十萬軍民叩謝殿下。”
說完。
趙佗直接跪地叩首。
扶蘇連忙伸手,将趙佗扶了起來。
他緩緩道:“這次是我不告而宣,分明過錯在我,豈能受将士一拜?”
“趙将軍快快請起。”
看着神色動容的諸将領,扶蘇感慨道:“南海的戰事持續太久了,非是百越人頑強,而是環境因素影響,不過我在臨來之時,倒是詢問了宮中的太醫,其中幾人當年更是南下過嶺南,爲任嚣将軍醫治過,因而這幾名太醫對嶺南的情況有所了解。”
“也是給治理嶺南提供了不少建議。”
聞言。
李信等人目光微異。
他們本以爲扶蘇這次前來隻爲士官退伍,沒曾想還去詢問過太醫,這其實有些出乎衆人意料,但同時也讓他們心生感慨,殿下當真是宅心仁厚,時刻念及着南海士卒。
這時。
趙佗朝營帳外高聲一聲,立即就有一位軍司馬入列。
他手中持着刀筆。
見狀。
扶蘇也不拖拉,直截了當道:“太醫稱,治理嶺南其實跟治人一樣,而嶺南氣候炎熱、多雨,天氣悶濕,叢林之中瘴氣橫生,還有各種蠱蟲散布各地的水窪池塘,然大多是死水,因而首要是治水。”
“将這些死水疏浚貫通。”
“所以等到嶺南徹底安定下來,南海三郡首要政事當是治水。”
“通過修築渠道、引流等手段,讓水活起來。”
“水活則地活。”
“此外。”
“這是治地之法。”
“南海将士過去來嶺南水土不服,更是多次遭遇瘧疾、瘟疫,在這些太醫的診斷下,認爲原因恐多是出在水源上,自古以來,世人皆是就地取水用水飲水,但南海恐不能如此,這裏死水太多,裏面沉浮着太多禽獸屍體,因而在嶺南尋常飲水,當使用燙水。”
“我起初對此也是頗感困惑。”
“畢竟柴木昂貴。”
“不過在進入嶺南之後,這股擔憂也是消散了。”
“嶺南山木衆多,完全可以就地取材,隻是這裏畢竟多雨,木材并不易幹,所以恐還需花一些時間,但我相信這些太醫的判斷,等日後南海死水變成活水,這裏未嘗不能成爲大秦的第二個巴蜀。”
“隻是需諸位将軍多費心了。”
聽到扶蘇的話,衆人若有所思。
趙佗等人其實之前也隐隐察覺到了,隻是并未太過注重,眼下細細想來,也是對扶蘇這番話深以爲然,隻是這番話來的太遲了,若是他們能早日知曉,或許南海前兩次征伐就不會死傷那麽慘重了。
趙佗道:“末将謹記。”
扶蘇滿意的點點頭,又道:“經過這幾年的耕耘,大秦算是勉強控制住了南海,但南海偏遠,若有危局,朝廷恐難以馳援,因而爲國家計,爲華夏計,當今進入南海隻有一條揚粵新道,恐都是遠遠不足的。”
“嶺南地袤。”
“足以勝過昔日關中秦地。”
“如此廣袤之地,絕不容有任何閃失,尤其朝廷爲征服南海付出了這麽大的傷亡,這更是朝廷所不容。”
“因而在臨來之際,我已向朝廷建議,等南海安定下來,令開幾條新道,讓南海徹底融入華夏,不分彼此,因而日後不論是北上靖亂,還是南海生亂,都能始終保證南海不脫離華夏,此事關華夏千秋萬世計,恐也需諸位将軍日後多加操勞了。”
扶蘇拱手。
衆人心神一凜,連忙道:“定傾力而爲。”
場中唯有趙佗目光閃爍。
他自是聽出了扶蘇的言外之意。
朝廷對南海的現狀是有不滿的,尤其是現在進入南海隻有一條揚粵新道,若是一旦南海或者中原生出動亂,有人阻斷掉揚粵新道,中原跟南海恐就關系斷絕了,這是朝廷決不能容忍的。
雖然在嶺南這邊修路很是不易。
但趙佗絲毫不懷疑朝廷的執行力跟決心。
一旦朝廷決定要做什麽,這個龐大的國家機器發動起來,能爆發出來的力量,足以撼動山海,雖然修路艱難,但未必真就能阻止朝廷修路的決心,隻是中原通往南海的道路一多,南海再想脫離中原恐就難之又難了。
趙佗心中長歎一聲。
他知道。
朝廷對南海已生出了防範之心。
無論這些道路最終何時能修浚成功,南海都注定不能像過往那邊自在了。
也會時刻受到朝廷的注視。
扶蘇這次前來恐是想斬斷南海軍中所有不切實際的想法。
趙佗雖心中清楚這些,對此卻是無能爲力。
李信颔首道:“中原進入嶺南的道路的确太少了,除了朝廷過去修建的揚粵新道,便隻有從水路,但水路并不穩定,所以實際上進入南海的道路實則就一條,若是日後揚粵新道出現問題,南海恐真就跟朝廷斷絕聯系了,殿下之見,的确是高瞻遠矚。”
“防患于未然。”
扶蘇苦笑着搖頭,輕歎道:“其實我并不想多修道路,嶺南多丘陵,天氣複雜,一旦确定修建道路,又要大肆征發徭役,這恐會加重天下負擔,隻是大秦爲南海付出了太多太多,數十萬将士的性命,還有數不盡的錢糧,若是因道路阻隔,而讓南海遠離華夏,這實在無法向天下蒼生交代,更無法向那些死去的将士交代。”
“因而雖心中不願,卻也隻能這樣了。”
諸将領點頭。
嶺南三郡是他們親手打下來的。
又豈願被丢失?
因而就算要付出不小代價,在他們看來也是值得的。
随後。
扶蘇面色一沉,神色變得嚴肅。
他肅然道:“前面所說,都是朝廷對嶺南日後的安排,非是我這次前來的重點,我這次前來的目的,諸位恐早已從各方渠道得知,我是來解決士官退伍轉職的事,在此之前,我需得提前聲明。”
“此次是強制退伍。”
“并不容許任何人說情挽留。”
“而且這次士官轉職的事,也不經由軍中,而是全權交由我所創立的事務府,我所創的事務府并不會在軍中處理這些事,而是在零陵。”
“原因大家恐都能猜到一二。”
“一來軍營是重地,不容不相關的人員進入,二來此事事關公平公正,若是将事務府放置在軍營附近,難免不會有人試圖去遊說,從而讓這次的退伍之事失去公允。”
“這都是我不能容忍的。”
“所以爲了盡可能确保公平,我選擇将兩者異地處理。”
聞言。
場中不少人面色一變。
他們其實早就知曉扶蘇來的用意。
但也屬實沒有想到扶蘇做事這麽絕,根本就不給他們任何插手的機會,直接将事務府放在了零陵,零陵位于靈渠上遊,向下傳遞消息很容易,用船隻傳遞即可,但想從嶺南三郡傳到零陵,卻是要費一些時間,誰若是背地想做一些手腳,恐也會很容易被發現。
而且這次扶蘇的态度很強硬。
還直言是強制退伍。
這也意味着,一旦被朝廷選定,就隻能退伍,不能有任何回旋的餘地。
這是完全不給任何變更的機會。
扶蘇顯然是來之前就已想好了一切,也無外乎這次扶蘇來南海,并沒有事務府的官員跟随,原由便在于此。
扶蘇是想完全掌控對軍中士官的留走大權。
對于下方将領臉色的變化,扶蘇自然是看到了,不過他直接無視了,繼續道:“我從零陵過來時,事務府的官員已到的差不多了,爲了不影響大軍的正常運轉,也爲了盡快将政策落實,我建議軍司馬盡快将軍中士官的名冊送到我的賬中,到時好直接送到零陵。”
“不過諸位将軍倒是不用太過擔心。”
“這隻是第一批。”
“也是退伍數量最少的一批。”
“名額有限。”
“所以并不太會影響軍隊的正常運轉,也不會影響接下來的征伐,正所謂江山代有才人出,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将一些士官做一些替換,也能保證軍隊秩序的正常流轉,大秦從來都不缺能打仗會打仗的人。”
聞言。
衆人臉色微變。
扶蘇最後一句話意味很深。
不過扶蘇說的的确是一句實話。
大秦自軍功爵制以來,的确不缺少能打仗的人。
但這也意味着。
所有人都是可以被替換的。
其中的警告之意,已是溢于言表。
原本還略有微詞的衆人,此時都識趣的不吭聲了。
扶蘇已說明了自己的态度,若在這時還說有意見,一旦引起了扶蘇不滿,下一次被退伍的人,未必不會出現他們的名字。
他們可不想在這時去挑戰扶蘇。
第三更放到明天吧,累了。
嗚嗚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