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陽。
胡毋敬家宅。
現在的胡府早已沒了往日的風光。
門可羅雀。
胡毋敬頹然的坐在院中,雙眼無神的望着庭前樹葉。
他已經退下了。
但即便如此,内心依舊備受煎熬。
四五十歲的年齡,本是最年富力強的時候,也正是當大展身手之時,他卻已然白了頭,整個人無比滄桑。
對于自己遭遇的一切,他心中充滿了不甘。
他本一片風光,眼下不僅丢了官職,還将朝堂大大小小的官員給得罪了,就算日後想複起,恐都沒有任何機會了,這更是讓胡毋敬感到憋屈難受。
即便已過了數日,依舊沒有調整過來。
一旁。
胡顯恭敬的伺候在旁。
對于父親的憔悴,他也是深感不安,隻是作爲人子,實不知該如何勸慰。
隻能在一旁靜靜地陪候着。
良久。
胡毋敬轉過頭,看着身旁的胡顯,開口道:“你前段時間在官署恐也受了不小的壓力吧。”
胡顯點了點頭,随即又搖了搖頭。
胡毋敬咬牙切齒道:“真是人走茶涼,我在朝中的時候,那些人哪敢這麽對你?而我一旦從朝中退下,這些人就不再收斂了,真是豈有此理。”
胡毋敬滿眼憤恨。
但對朝廷的事,也是無可奈何。
他現在已不敢出門了。
這次的事,對他是一次毀滅性的打擊,甚至于整個胡氏都是一次毀滅性的沖擊,胡氏上上下下數十口人,這段時間基本都窩在家中,不敢出門,一旦出門就會遭到他人指指點點。
這時。
有隸臣來報。
中車府令趙高在門外求見。
聞言。
胡毋敬臉色一冷,眼中浮現一抹怒色,他的确已經失勢,但還容不得一個宦官欺負到頭上。
胡顯也一臉疑惑,道:“趙高?”
“他來幹什麽?”
“還能幹什麽?自然是來嗤笑我的。”胡毋敬一臉冷漠,但還是壓下心頭火氣,讓人将趙高帶進來。
不多時。
趙高來到了庭院。
見到胡毋敬灰白着頭,神色可謂憔悴至極,趙高心中也是一陣冷笑,曾幾何時,胡毋敬位列九卿,在朝堂上可謂顯赫一時,但如今呢?在扶蘇的有意算計下,聲名狼藉,亦如殘枝敗絮。
凄慘至極。
不過他也并未表露出來。
而且他同樣清楚,自己跟胡毋敬差不了多少,他風光之時,就算見到李斯等人都能擡頭挺胸,但眼下卻是見一個朝臣,都要點頭哈腰。
趙高恭敬道:“趙高見過奉常。”
聽到趙高的話,胡毋敬眉頭一皺,冷哼道:“趙高,連你都要嘲諷我?”
趙高一臉吃驚道:“奉常何出此言?我趙高對奉常一向可是很尊重,豈敢生出不敬之心?”
對于趙高的話,胡毋敬不以爲然,甚至隻覺刺耳。
胡顯在一旁道:“家父日下已從朝堂退下,眼下隻是一介白身,中車府令這奉常之稱,實在有些不合适了,若是爲朝堂官員知曉,不僅會爲家父招惹麻煩,恐也會爲你招惹不小的麻煩。”
“還請趙中車府令慎言。”
聞言。
趙高搖了搖頭。
他一臉肅然道:“奉常的确已從朝中退下,但我趙高實在沒有半點奚落之意,若是奉常感到不滿,趙高道歉。”
說着,趙高真的躬身緻歉起來。
見狀。
胡毋敬面色稍緩,雖依舊有些陰沉,但多少還是緩和不少,隻是看向趙高的目光充滿了疑惑,他現在已從朝堂退下,也并無官職在身,而且這次的事對他的打擊很大,朝堂上恐無人會爲其聲張,基本已宣判政治生命結束。
趙高不可能不清楚這點,爲何還要找上門來。
胡毋敬雙眼直勾勾的盯着趙高,冷聲道:“你這次來我府上,究竟是想做什麽?”
趙高笑了笑,眼中露出一抹冷色。
他寒聲道:“奉常,想知道究竟是何人在背地算計你嗎?”
胡毋敬眉頭一皺,冷笑道:“我被何人算計,這恐不用你說,基本上滿朝大臣誰人不知?”
“自是我們那位殿下。”
随即。
胡毋敬也不敢多造次,又補了一句道:“不過這都是我咎由自取,若非自己生出了一些不該有的想法,也不至于淪落到現在的地步。”
趙高大笑一聲,毅然道:“奉常你錯了。”
“算計你的不是殿下。”
“而是另有其人。”
“誰?”胡毋敬雙眼一沉。
趙高沒有直接把嵇恒的名字說出來,隻是淡淡道:“奉常,你其實可以細想一下,這大半年殿下的變化是不是太大了?正常情況,誰都做到這麽快的變化?而且過去的殿下是什麽模樣,奉常也應當清楚。”
“不過是一個滿口仁義道德的仁善之人。”
“但現在呢?”
“變成了工于心計,精于算計的權謀之人,其中發生了這麽大的變化,奉常心中難道就沒有任何疑心?”
聽到趙高的話,胡毋敬沉默了。
扶蘇的變化,他自然是有所察覺,隻是他跟扶蘇的交集并不多,因而并不敢确定,這是扶蘇近來變化的,還是隻是過去一直在僞裝。
胡毋敬凝聲道:“按你所說,殿下背後是有人在暗中指導?”
趙高很肯定的點了點頭。
趙高陰恻恻一笑,繼續道:“奉常你作爲朝堂重臣,爲大秦的建立立下了汗馬功勞,這事滿朝大臣何人不知?然就算奉常你這麽勞苦功高,依舊被算計的無比凄慘,而這一切其實是必然的。”
“因爲那人本就不待見帝國重臣。”
“甚至是怨恨有加!”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胡毋敬心神一凜。
趙高冷笑道:“此人是六國餘孽,現在奉常知曉,爲何會被這麽針對了吧?而且現在也知道爲什麽殿下這次不選朝中郎官,之前也對各大官署各種抨擊中傷了吧。”
“因爲殿下被人蠱惑了。”
“你是怎麽知曉的?”胡毋敬還是有些不敢确信。
趙高輕笑一聲,眼中閃過一抹怨毒之色,寒聲道:“因爲這人跟胡亥公子也走的十分親近,這段時間胡亥公子更是因此不思進取,整日跑去跟這人厮混,全然忘了自己身份。”
“而我作爲胡亥公子的外師,過去也深得胡亥公子信任,因而此事胡亥公子也是告訴給了我。”
胡毋敬目光微動。
他還是有些難以置信。
趙高也清楚,想讓胡毋敬相信的确有些困難,不過他自有辦法,趙高笑着道:“奉常可還記得殿下之前負責的事?”
“官山海?”胡顯似想到了什麽,下意識脫口而出。
趙高看了胡顯一眼,眼中露出一抹贊許,笑着道:“而在上次‘官山海’政策時,若是奉常有過留心,當知曉當時真正負責的其實另有其人。”
“哪一位鍾先生?”胡顯不确定道。
“鍾先生?”趙高念叨了幾句,但還是點了點頭,道:“就是這位鍾先生,而這人就是殿下變化這麽大的罪魁禍首,甚至殿下很多時候都親信這人,幾乎将此人所說奉爲圭臬,完全照做。”
“此人是六國餘孽出身。”
“他又豈會對帝國朝臣抱有好感?”
“他心中隻怕恨不得帝國盡快衰敗,因而此人借助殿下的信任,一直在試圖從内部摧毀帝國,我趙高正是敏銳察覺到了此事,又見奉常陷入到了如此艱難的地步,實在于心不忍,這才冒着風險,将此事告訴給奉常。”
胡毋敬目光冰冷。
他沒有對趙高的話做任何回應,而是轉頭問起了胡顯,關于這位‘鍾先生’的事情,他對這些事知之甚少,甚至就沒有去過問過。
等從胡顯口中知曉了一些事情,胡毋敬的眼神當即變了。
變得很是冷漠暴虐。
但很快,胡毋敬就冷靜下來。
他冷冷的看着趙高,似笑非笑道:“趙高,你把這些事告訴給我,又是打了什麽主意?你應當知曉我的處境,我現在已被免去了奉常之職,在朝中也無任何官身,你就算把此事告訴給了我,我也做不了任何事。”
趙高點點頭。
他道:“奉常眼下的确退下了,但奉常難道真就甘心嗎?”
“甘心又如何?不甘心又如何?難道你認爲我胡毋敬還有翻身的機會?隻要殿下還在,我胡毋敬就沒有這個翻身機會。”胡毋敬道。
他自然是不甘心的。
但就算再不甘心,也改變不了現狀。
尤其自己還是被扶蘇針對的,而扶蘇是大秦儲君,這也意味着,自己從退下那天起,就再無翻身機會了。
也沒有人敢助自己。
趙高對此不置可否,緩緩道:“奉常眼下的處境,我趙高自是知曉的。”
“而我又何嘗跟奉常的處境不同?我過去也曾爲陛下信任,但眼下雖頂着個中車府令的官職,但實則職權早已落到了他人之手,在宮中,敢對我吆五喝六的宦官都多了不知多少。”
“我趙高又何嘗就這麽甘心了。”
“不過.”
趙高頓了一下,這才繼續道:“奉常似是忽略了一件事,奉常之所以淪落到現在的地步,實則隻有一個原因。”
“便是得罪了殿下。”
“而殿下是陛下認定的儲君,所以奉常才心灰意冷。”
“然若是扶蘇不再是儲君了呢?”
話語落下。
胡顯臉色微變。
他顧不得四周,連忙快步去到門口,在門口張望了一陣,确定四周并無隸臣侍女在旁,這才趕緊将屋門緊閉。
胡毋敬面色微變。
隻是跟前面的反應不同,胡毋敬此時卻沉默了。
趙高說的沒錯。
他的一切遭遇都源自扶蘇。
自己之所以毫無反抗餘地,甚至是不敢生出任何反抗之心,也正是源自扶蘇的儲君身份。
但若是扶蘇不再爲儲君呢?
那他這次犯得事,恐怕就不算是事了。
胡毋敬目光閃爍。
他陷入到了漫長的遲疑之中。
良久。
胡毋敬擡起頭,裝作沒有聽懂的模樣,明知故問道:“我有些不明白你說這話的意思。”
趙高也沒再遮遮掩掩,直接道:“我們都算是失意者,而扶蘇眼下甯願相信一個六國餘孽,也不相信我等跟随帝國創建的老臣,你難道就這麽甘心?而胡亥公子之前在南海的表現,你應當也有所聽聞。”
“胡亥公子是我看着長大的。”
“胡亥公子也自來熟讀律令,對秦法更是精通,相較于扶蘇公子的離經叛道,我認爲胡亥公子比扶蘇公子更适合爲儲君。”
“而且”
“奉常留給你的時間真的不多了。”
“現在奉常在朝中已被去了官職,而奉常或許不知,二公子等公子這段時間也一直未閑着,一直在跟勘字署官員協同,編纂新的識字教材,這些教材不會使用我們的《博學篇》跟《爰曆篇》,而且所書文字也會一律換做隸書。”
“這已相當于在從各方面抹去奉常的功績。”
“我趙高隻是一個宦官,對這些名望并不看重,但奉常可是大才之人,也曾名動一時,若是就這麽凄慘落幕,奉常真的就甘心嗎?”
胡毋敬沉默。
甘心?
他又豈能甘心?
而且趙高說的事他是知曉的。
他之前就一直頗有怨念,隻是扶蘇一口咬定,他也不敢冒然去開罪,但若是天下今後真的改秦篆爲隸書,那他胡毋敬在天下可就真要銷聲匿迹了。
等到百年之後,誰人還記得他胡毋敬?
人生在世,不過名利二字。
他同樣逃不掉。
何況秦篆本就是始皇定下的字體,豈能就這麽輕易變更?而他所著的《博學篇》,更是被陛下欽點爲天下識字典範,豈能就這麽被篡改?
而且
他不甘心就這麽失勢。
見胡毋敬眼中閃過一抹血絲,趙高心中浮現一抹得意,他知道胡毋敬終究還是動心了,也容不得胡毋敬不心動,誰又能真舍棄的掉權勢的誘惑呢?
功名利祿才是人生所求。
胡毋敬目光陰晴不定道:“我并不認爲扶蘇殿下爲儲君有問題。”
趙高笑着道:“這是自然,扶蘇殿下是陛下欽定的,又豈會有問題,有問題的從始至終都隻是殿下背後做指使的‘鍾先生’,隻要将這位‘鍾先生’給清理掉,朝堂才能恢複安甯,天下也才能因此踏上正道。”
“隻是途中或許會波及到殿下。”
“然也僅此而已。”
聞言。
胡毋敬跟趙高對視一眼,都露出了開懷大笑。
“善!!!”
熬夜不得行,扛不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