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陽。
随着扶蘇遠去北疆,胡亥奔赴南海,嵇恒的生活陡然安靜下來。
接連半月,嵇恒過的很惬意。
無人打擾。
他種的秦椒已開出了花。
院中彌散着一股略顯刺鼻的辛辣氣味。
隻是這種安靜,并沒有繼續持續,在入夜時分,他的屋門外陡然響起了一陣敲門聲。
這道敲門聲并不大。
但在幽靜的屋宅裏,卻聽得格外分明。
等嵇恒穿戴好衣裳走出卧室時,屋外的敲門聲已戛然而止。
四周恢複了甯靜。
嵇恒看了看屋門,似想到了什麽,輕松的笑了笑,出門相迎去了。
咯吱。
随着一道有些刺耳的聲響。
嵇恒緊閉的屋門緩緩打開了,透過月色,他看清了屋門外的來人。
嵇恒笑着道:“深夜來客,确是稀奇。”
“請進。”
嬴政目光微蹙,看了嵇恒幾眼,大步進到了院中。
嵇恒并未将屋門關上,任其繼續大開着。
隻是屋外已無任何人影。
進到屋内,兩人都沒有言語,嵇恒将燭火放到案前,将略顯幽暗的大廳照的通亮。
嬴政淡淡道:“生活可還好。”
嵇恒笑着道:“沒有扶蘇跟胡亥在一旁,耳根子倒是清淨了不少。”
“至于生活,并無太大區别。”
嬴政微微颔首。
他站在屋外,目光環顧四周,最終落到了棋布上,定睛看了幾眼,眼中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他将手中酒壺放下。
見狀。
嵇恒眼睛一亮,連忙伸手将酒壺接過,笑着道:“天氣漸熱,也該喝酒解解暑了,本以爲你那兩位公子走了,就喝不上了,沒曾想,陛下親自送來了。”
“善。”
嵇恒很是從容的收了過來。
嬴政面不改色。
他并沒有因此怪罪嵇恒,他跟嵇恒之間的關系,從來都隻是買賣交易,并不摻雜其他,因而自沒有太多規矩。
兩人對此都心知肚明。
嬴政長身而立,淡漠道:“朕要知道後續。”
他的話很直白,也很簡單,但充斥着不容置疑跟霸道。
嵇恒輕笑一聲,并沒有放心上,反倒樂呵的開了一壺酒,很是享受的押了一口酒,而後才道:“陛下想知道那些後續。”
“全部!”嬴政目光冷峻。
“那陛下知道些什麽?”嵇恒手捧着酒壺,并不受什麽影響。
“你想告訴真的,朕都已知曉。”嬴政道。
嵇恒手指輕輕敲擊着酒壺,淡然道:“那陛下是想問軍功爵制的事情了,軍功爵制某種程度而言,并不适用于全國了,隻适合在軍中。”
“這一點我知曉,陛下同樣很清楚。”
“所以我給扶蘇提了一個想法,通過兌現一定的功祿,來解決大秦軍中積弊良久的功賞,同時借此對軍功爵制做一定的修正。”
“雖然會耗費大量錢糧,但總體而言,對大秦利大于弊。”
嵇恒簡單說了一下。
隻是嬴政并未有任何反應。
顯然對嵇恒說的内容并不感興趣。
嵇恒并不意外。
有些前提還是要說明的。
他繼續道:“軍功爵制的後續,我先暫時不急着談,陛下恐對我指使諸公子去做編纂之事有些不滿。”
“或者說。”
“陛下對諸公子早已有了安排。”
“而我前面的橫插一手,卻是讓陛下心生了不悅。”
“帝王家事,的确不是我這種鬥升小民能摻和的,也的确是犯了忌諱,不過有的時候,總是要做出取舍的。”
“籠中鳥再精美,也隻是籠中鳥。”
“唯有放出籠子,才能體現價值。”
“你這是何意?”嬴政道。
嵇恒輕笑一聲,并沒有太多解釋。
他作爲過來人,是知曉一些事情,曆史上始皇對這些公子進行了‘封賞’,不過跟周的封賞不同,大秦的封賞是虛封,大秦的公子隻能享受封地内的田租,并不能參與封地内的軍事跟政治。
隻是胡亥繼位後,一令诏書,将這些兄弟都叫了回來。
然後一并殺害了。
而這種安排,始皇早就定下了,因而他讓公子高等人去編纂書籍,去謀取爵位的舉措,引得嬴政很不喜。
嵇恒臉上笑容一收,神色變的肅然起來。
他沉聲道:“有些事讓大秦公子來做,在我看來,更爲合适,眼下也隻有他們做最合适,其他人去做,隻怕會引起很多非議跟猜忌。”
嬴政目光微凝。
他并沒有就此多問,隻是冷冷盯着嵇恒。
嵇恒痛飲了一口,緩緩道:“陛下一掃六合,一統八荒,但在我看來,做的并不夠。”
“天下一統,不僅要靠武功,更要靠文治。”
“文治武功缺一不可。”
“甚至于。”
“天下需要兩次統一。”
“一次是武。”
“一次是文。”
“大秦目下做到了武,靠大秦鐵騎,橫掃了天下,但大秦的文,卻始終沒有做到統一天下,雖然陛下推行了‘大一統’之政,然大秦的文,太過強勢,太過霸道,爲天下人所憎惡。”
“因而難以見成效。”
“而且”
“所謂的大一統之政,在我眼中,是勢,是道。”
“但不是術。”
“正确,但過于壓人。”
“至于陛下想知道的後續,便是我認爲的‘文治。’”
“文治?兩次統一”嬴政輕語一聲,眼中露出一抹疑惑。
嵇恒淡淡道:“文治分勢跟術,大秦的大一統之政是勢,裹挾天下之勢,借助強權強推天下,但手法過于霸道,因而當通過後續一些政策,以術的形式,剛柔并濟,繼而将文治徹底落實。”
“以文再掃天下!”
“繼而實現文武并濟,讓天下真正統一。”
“相較于武功,文治更爲柔和。”
“也更爲緻命。”
嬴政咀嚼着嵇恒的話,眼中若有所思。
他已大體知曉了嵇恒的想法。
嵇恒之意,便是他過去的‘文治武功’,其實都偏向于‘武功’,缺少了作爲調和的文治。
隻是文治的術又指的什麽?
一念間。
他想到了嵇恒前面提到的‘編書’。
嬴政沉思良久,凝聲道:“朕若是沒記錯,當初你曾說過‘天下失官,學在四夷’,周朝中後期,天下伐交頻頻,未嘗沒有這些‘學在四夷’的士人推波助瀾,眼下天下一統,自當收回周王室喪失的權威,豈能再任其旁落?”
“若是大秦按你所爲,如何保證天下不亂?”
“士人倨傲,身懷野心。”
“若過于偏向文治,天下治理會更難。”
嵇恒搖了搖頭。
嬴政的擔憂,嵇恒是知曉的。
嬴政認爲一旦将知識大量下沉,注定會催生出大量的‘士人’階層,士人一向不安于沉寂,到時天下不僅得不到安甯,反倒會越來越亂。
甚至重蹈周朝覆轍。
嵇恒沉聲道:“陛下的擔憂是正常的。”
“但周朝士人之所以有這麽大影響力,除了爲貴族上層掌控的知識下沉,還有就是大多士人本身爲貴族,士人的數量相對較少,因而在他天下出現動蕩時,這些士人自認高人一等,所以才能揮斥方遒,激昂文字。”
“然大秦的文治跟‘學在四夷’不一樣。”
“學在四夷,終究還是以貴族爲門檻,隻是從上層貴族沉到了寒門貴族,但這究竟還是貴族之間的遊戲。”
“真正的底層能參與的很少。”
“而大秦的門檻很低。”
“低到最終是人人都能識字。”
聞言。
嬴政目光微凝。
嵇恒的這番話,有些過于誇張了。
嵇恒并未在意嬴政的臉色變化,繼續自顧自道:“大秦的文治當紮根在大秦的土壤上,而這百來年裏,大秦奉行的是法。”
“是商鞅創立的制度。”
“亦如當年商鞅的軍功爵制。”
“人人有爵,便等同于人人沒爵。”
“道理其實是一樣的。”
“等到天下人人都能識字,到那時跟現在的人人不識字又有何區别?大秦真正核心的律條、法令、以及更深層次的算術、軍事,終究隻能在學室才能學到,大秦學室培養的是精英骨幹。”
“而我的建議隻是入門。”
“兩者之間是有着泾渭分明的鴻溝。”
“隻不過這道鴻溝要真正修成,還需要不短的時間,而這段時間,同樣能爲大秦所用,便是我提出用來安撫軍中的。”
“距離真正實現人人能識字,少數十幾年,多則幾十年,而這一段時間,便是大秦賞賜給關中士卒的功賞。”
“等幾十年之後,識字變得廉價,到時誰還會把能識字看的很重?”
“而這才是大秦的文治!”
“目的。”嬴政并未被嵇恒的話蠱惑,直接了當的問道。
嵇恒笑了笑,眼中流露出一抹冷冽,他沉聲道:“此舉就是要将過去天下深入人心的士人體系給擊潰。”
“将士人引以爲傲的傲氣徹底磨平。”
“将天下除了少部分外,都拉到同一水平線上。”
“皇權之下,一律平等!!!”
聞言。
嬴政目光微動。
他深深的看着嵇恒,眼神陡然變的深邃。
嵇恒長身而立,神色帶着幾分倨傲,傲然道:“文治,目的是搭建大秦自己的文化體系,而非是繼續沿襲舊制。”
“士人體系也好,貴族體系也罷。”
“終是舊制。”
“這套體系并不适合大秦。”
“秦國立國之後,一直想跟中原親近,甚至是有意的效仿,但最終秦國積貧積弱,等到秦獻公、秦孝公時,秦國徹底放棄中原那一套體系,啓用商鞅,重新搭建了大秦的體制,繼而秦國才漸漸擁有問鼎天下的實力。”
“眼下大秦面臨的困局跟過去秦國是一樣的。”
“大秦學不會關東那一套的。”
“越是受其影響,大秦的實力隻會越弱,最終在自我懷疑中,整個帝國逐漸瓦解,而後不複存在。”
“大秦要的是自己的文化體制。”
聽到嵇恒的豪言壯語,即便是嬴政,都不禁有些心驚。
嵇恒的野心太大了。
大到瘋狂。
他好奇的問道:“你可知這番話若是傳出,會遭至多大的非議?又會遭受多大的憎惡,你就當真不怕死?”
嵇恒笑了笑,輕蔑道:“生亦何歡,死亦何懼?”
“我本就死過,又豈會怕死?”
“有死本就無足輕重。”
“而且我身處鹹陽,若在這裏都能出事,隻怕到時死的人,不會隻有我一個人的。”
嬴政哈哈一笑。
他并未就生死過多言語,繼續問道:“你所說的新的文化體系又是什麽?”
嬴政的神色相較前面已嚴肅不少。
嵇恒的話,已勾起了嬴政的興趣,也讓他充滿了好奇。
嵇恒沒有急着開口,舉起酒壺,大口的痛飲了幾口,這才繼續道:“法律從某種程度而言,當是維護道德的底線,所謂道德其實就是公序良俗。”
“過去天下遵守的公序良俗是禮。”
“随着周王室失權,社會的公序良俗漸漸崩壞,禮制崩塌,但随着孔子著春秋,創立了儒家,同時采取有教無類的教學,儒學漸漸替代了‘禮’,也漸漸爲關東諸侯接受,說是儒,其實依舊是禮。”
“隻是以‘儒’代稱。”
“兩者之間并無太大的區别。”
“儒之所以能這麽快爲關東接受,是因爲其本身就是周禮,而關東受周禮影響很深,民衆同樣,所以關東先天就有儒學的基礎,隻是改良後的周禮,依舊隻适合馭民,并不适合治國。”
“随着天下格局漸漸明晰,關東諸侯爲了安民,也爲了自身政權穩固,便開始有意在底層宣揚禮學,繼而讓儒家漸漸勢大。”
“但禮也好,儒也罷,都沒有具體标準。”
“一切随心。”
“就算是君主也難以掌控标準,甚至可能遭至反噬,爲天下所謂的‘公序良俗’所逼迫讓步。”
聞言。
嬴政目光微沉。
這同樣是他不喜儒家的原因。
當年他設立博士學宮,啓用了不少的儒生,然則這些儒生卻借着各種典籍,不斷抨擊大秦政策,俨然把自己視爲道德化身,将自己置于律法之上。
而這也是徹底激怒了他。
最終。
他選擇了抛棄儒家。
隻是儒家在關東影響很深,就算是他,也不能真的将儒家連根拔起,也沒有辦法做到連根拔起,隻能盡量的打壓。
他很清楚。
嵇恒說的是真的。
嵇恒去到案前,一屁股坐了下去,繼續道:“這幾個月,扶蘇給我借了不少的秦史,我也算勉強惡補了秦國曆史。”
“秦的曆史跟中原是不一樣的。”
“或許是有跟戎狄雜居的影響,亦或者因爲長期的積貧積弱,秦人骨子裏更爲務實,相較于關東盛行的唯心,秦更注重與唯物。”
“也更注重實際。”
“與此同時,也更功利。”
“兩者更有好壞,也各有千秋。”
“隻是就大秦而言,堅持固有的屬性,或許更爲合适。”
“關東跟關中文化差異,在這一百多年間,已有了很大的差距,就算是最爲廣泛寬泛的大一統之政,尚且阻力重重,想将秦人的務實習性讓關東接受,隻會更加艱難。”
“甚至就不可能做到。”
“即便大秦以武力,以強令的形式。”
“依舊做不到。”
“但大秦想要真正坐穩天下,就必須要進行文化統一,因而硬的走不通,那就隻能走軟的。”
“從術的角度!”
聽了嵇恒的話,嬴政若有所思。
屋外風聲沙沙作響,吹的枝頭亂晃。
嵇恒深吸口氣,緩緩道:“而這便是我讓高等人編纂教材的原因。”
“他們是秦人。”
“編纂的教材一定偏向秦人。”
“而且他們一直待在深宮,接受的是最爲優良的教育,所見所聞基本都是最爲美好的一面,由他們來編纂,編出的東西也最容易爲天下接受。”
“文治便在于此。”
“通過這些最簡單最直白的東西,将秦人的文化知識灌注給關東,不過這需要時間,最開始隻能用在關中,巴蜀這些秦國故地上,等到後續軍中有越來越多關東民衆獲得爵位,在借此放開限制,開始向關東傳播蔓延。”
“潤物細無聲。”
“教化同樣是悄無聲息的。”
“此外。”
“成人的思想早已固定,想改變很是困難,因而教學真正教的是七至十三歲的少年,在幾年時間的潛移默化下,大秦的唯物主義,也将會真正在天下紮根,等到天下人人識字之時,大秦固有的文化,早已在天下根深蒂固。”
“大秦的文治也就徹底功成!”
“非是禮,非是儒。”
“而是法!”
嵇恒的聲音在屋中闖蕩。
四周卻很是靜谧。
嬴政眉頭緊鎖,思索着嵇恒的話。
嵇恒沒有再說。
隻是端着酒壺,一口接一口的喝着,他能說的都已說了。
思想的陣地,朝廷不去占領,就會被其他人占領,過去大秦過于注重上層,卻是忽視了底層,因而底層的思想陣地,早就爲貴族、豪強士人給占據,而且多爲儒學把控。
秦儒相輕,秦儒相離。
兩者本就勢如水火,又豈會輕易屈服?
有這麽源源不斷的勢力反對,大秦想真正坐穩天下談何容易?
大秦靠武功掃平了天下。
接下來就要靠文治,對天下再犁一遍,給天下打下大秦的印記,唯如此,大秦才能真正的坐穩天下,也才能真正實現天下太平。
僅僅針對儒家是不夠的。
若是不鏟除相應的土壤,相應的文化習俗,最終被秦廷驅逐的勢力,終究還會卷土重來的。
而且會更加迅猛。
良久。
嬴政看向嵇恒,淡淡點了點頭,道:“這就是你之前提到過的變治道?”
嵇恒笑着點點頭,道:“以法爲根基,以務實爲基礎,徹底鏟除周禮留給天下的影響,雖然不可能徹底,也定會融合一部分,但主要部分還是以秦制爲主,而這無疑是大秦想見到的。”
嬴政面無表情。
他已洞悉了嵇恒的想法。
嵇恒并非隻是針對小部分,而是針對的整個天下。
軍功爵制隻是一個引子,一個讓朝廷借此插手到文化體系的引子,而且從一開始嵇恒就沒有任何遮掩,将所有的矛頭對準了貴族跟士人。
賜氏,下沉知識。
針對貴族士人之心根本不加遮掩。
而這的确就是嵇恒的想法,他就是想借着六國貴族跟秦廷的仇恨,将周制下的文化體系徹底給瓦解,讓周制下的貴族跟士人階層,再也不能保持過去的高傲跟高高在上。
他想通過一步步撬動貴族士人的根基,讓士人貴族一點點的喪失優越。
最終淪爲跟常人無異。
同時。
編書的權力在朝廷。
因而書中教導的内容,也都由朝廷控制,朝廷便可借此以識文斷字的名義,将大秦的一些思想觀念,借此傳至天下,進而建立起大秦自己的公序良俗,擺脫周制的公序良俗對大秦的影響。
此外。
還能借此蠶食禮學在天下的影響,徹底改變底層民衆的觀念。
在這個途中,大一統之政,也能借此得到落實。
對大秦的利之大無以言說。
回想所有。
嬴政也在心中暗暗驚歎。
他其實根本沒有想到那麽深遠,他本以爲嵇恒是想将貴族士人給拉下來,但嵇恒顯然比他想的更爲深遠,他不僅想把貴族士人給拖下來,還想摧毀現有的天下文化體系。
而這些方面,他根本沒想過。
也實在想不到。
就算他想過去改變,但最終如何去做,從來都是毫無頭緒,但今日聽了嵇恒的話,他才豁然開朗,也才深刻明白,自己過去疏忽之處。
如此可怕的算計,實在令人心悸。
一時間,嬴政甚至生出了一抹慶幸,若是嵇恒出生的早一些,或許天下形勢會大有改變。
這股異樣情緒,并未在嬴政心中持續太久。
嬴政在腦海細想了一番,越發感覺到此舉之精妙,光明正大的告訴天下人,朝廷要打壓貴族跟士人,繼而挑起貴族跟士人的恐慌,但賜氏也好,下沉教育也罷,真正的目的是影響底層。
但貴族跟士人是看不到的。
因爲大多數的貴族跟士人隻能看到眼前之利。
他們也更在乎自己的死活榮耀。
等真察覺到時,隻怕關東過去的文化體系早已被肢解的差不多了,到那時就算貴族跟士人想做些什麽,也根本無力回天,因爲底層跟貴族是兩個群體。
與此同時。
嬴政也想到了扶蘇曾說過的行省制。
将朝廷的職能進一步細分。
通過将朝廷中央的職能細分,再将相應官員安排到各省,通過中央直管省的方式,加強對地方的控制,行省是朝廷的觸手,這其實也算是諸侯制的變種,隻是過去諸侯在封地内享有一切權利,而行省制不一樣,各級官員隻享有相應的職權,而且還要對朝廷做禀告,權利大爲限制。
行省制下。
郡縣交由行省管理。
朝廷隻負責管理行省,傳令也隻是傳給行省,雖然此舉看似朝廷對地方的控制力減弱了,但實則未必,因爲行省是朝廷的觸手,是代朝廷管理天下的,過去一個中央朝廷要管四十二個郡。
根本管不過來。
但行省制後,權力下移。
朝廷隻需管幾個或十來個行省,行政效率大爲提升,而且行省官員,也是朝廷的耳目,用以監督天下各郡,進一步加強了對天下的控制。
某種程度而言,行省制更适合大秦。
隻是嬴政同樣清楚,大秦沒那麽多精力去折騰,大秦眼下要做的事太多,一旦真的改爲行省制,就注定要多出很多官吏,其中的行政成本,就不是大秦現在能承擔的。
而且這也不是大秦的當下之急。
他雖意動。
但也知量力而行。
隻是嬴政現在也很是好奇,嵇恒平素是怎麽想的,爲何能想出這麽多精妙絕倫的辦法和主意?
常人能想出一個,便已算驚世之才。
而嵇恒卻是層出不窮。
嬴政也不由在心中感歎,或許世上真有谪仙人吧。
不然何至于此?
沉默良久。
兩人都沒有言語。
最終,嬴政開口打破了甯靜。
他冷聲道:“你認爲大秦真能做到這些?”
嵇恒沉默了。
能嗎?
他也不清楚。
隻是認爲大秦沒得選。
大秦的文化習俗跟關東不一樣,一旦大秦覆滅,便會遭至關東的全面清洗,到時大秦留給世人的注定寥寥。
良久。
嵇恒才開口道:“有志者事竟成。”
“大秦同樣沒有選擇。”
“大秦自己不做嘗試,關中就會被關東蠶食,關中這些年遷移了不少六國貴族進來,兩者混雜,注定會受到影響,原本的老秦人,又被安排到了天下各地,長此以往,大秦本身的文化會被逐漸蠶食殆盡。”
“一旦大秦失了本心,又豈能再坐穩天下?”
“甚至若大秦不能創建出自己的文化,等大秦日後覆滅,也注定會爲儒家爲首的關東勢力清洗的幹幹淨淨,到時大秦留給天下的,又會有什麽?除了一個空蕩蕩的制度架子,便再無其他。”
“戰争注定是你死我活的。”
“隻不過文化方面是場沒有硝煙的戰争。”
“因而很容易爲人忽視。”
“但若是真被忽視了,最終一定會悔之晚矣。”
“再則。”
“這一切注定需要很長時間,時間一旦拉的足夠長,現在朝廷擔憂的事情,或許到時就不會是問題,而且在我看來,一旦大秦真的開始休養,能夠爆發出來的潛力,也定是無比驚人的。”
“未來的事誰說的定呢?”
“但總要人去做!”
聞言。
嬴政漠然無語。
良久,他才歎息道:“可惜,留給朕的時間不多了,若朕能提前知曉這些事,那該有多好。”
嵇恒沒有開口,隻是悶頭喝着酒。
最終。
嬴政開口道:“你說的沒錯,有些事注定是要人去做的,朕若是不去做,其他人又豈能指望?”
“朕會去考慮的。”
随後。
嬴政轉身朝屋外走去,隻是在快要走出屋門時,他突然停下了腳步,冷漠的開口道:“朕其實并不怎麽喜歡扶蘇。”
說完,嬴政徹底走遠。
嵇恒将目光移向門口,哪裏的屋門依舊緊閉。
嵇恒輕聲道:“我自是知曉,你喜歡的是胡亥,但胡亥再怎麽模仿,也終究成不了你,甚至都不能擔當不起大事。”
“天下之事。”
“一緊一慢,扶蘇不是最合适的,但卻是最不壞的。”
“如此便足夠了。”
“而且”嵇恒頓了一下,笑着道:“父強子弱,君強臣弱,若非始皇你過于強勢,扶蘇未必會這麽文弱,何況就算文弱又何況,隻要能把事情做好,一切便是最好的安排。”
嵇恒輕笑一聲,将空酒壺放下。
他舒展的伸了個懶腰。
夜已深了。
他打了個哈欠,看了看天色,将大廳的燭火吹熄,慢慢挪着步子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四周漆黑一片。
隻是半夜突有風起,将挂在桑樹下的棋布,吹的轟隆隆作響。
但随着夜色沉沉,棋布最終安靜下來。
一切仿佛沒有發生過。
萬籁俱寂。
翌日。
天色大晴。
嵇恒又開始照料起自己秦椒。
遠在北疆的扶蘇,這段時間并未閑着,再将錢賞分發下去後,便跟士卒打成了一片,同時開始了對軍旅細緻入微的觀察。
經過一段時間的深入,他對戍邊制下的士卒,已有了全新的認識。
對嵇恒提出的解決之法,也是多了幾分信心。
臨塵城。
胡亥在大營洋洋灑灑的高論後,便一直窩在了附院,根本不外出,隻是不時讓趙高去詢問,錢賞分發情況。
趁着這個機會。
趙高一直試圖交好軍中将領。
至于同行的任敖,借着先父在軍中的影響,跟不少将領叙舊,也算是重新搭上了一些交情。
隻是胡亥的龜縮不出,讓呂嘉有些跳了腳。
他派人足足蹲守了大半月,結果胡亥仿佛人間蒸發一般,根本就沒傳出任何消息,也絲毫沒有出城的想法,這也是讓呂嘉恨得牙癢癢,他這些天,唯一聽到的消息,便是胡亥派趙高詢問錢賞的分發情況。
呂嘉的跳腳,胡亥自是不知。
他前面其實本想出去顯露一下威風,畢竟自己在大營說的那番話,實在是擲地有聲,振聾發聩,隻是還沒等他出去,便收到了一份密信。
一份給胡亥吓出身冷汗的密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