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正襟危坐,問道:“嵇先生,你這是何意?大秦皇室何曾影響過技術進步?”
嵇恒看了扶蘇一眼,道:“在你眼中,大秦皇室是怎樣的存在?”
扶蘇眉頭一皺,卻是不敢開口。
嵇恒道:“大秦皇室是天下最大的貴族!”
“身爲皇族,自會要求跟其他貴族有明顯的區分,大秦皇室作爲天下最顯赫的貴族,理所應當的會享受天下一切便利,其中自然也包含了各地出現的先進技術。”
“爲了彰顯自身的尊貴,樹立自身的别具一格。”
“很多時候會将先進技術據爲己用。”
“有的是主動。”
“而有的是被動,是地方官員獻上的。”
“隻是假以貢品、祥瑞之名。”
“對于技術相關的東西,始皇是欣然接受,甚至爲了彰顯獨特,會直接将其設爲皇家專用,那部分工匠更是,隻能爲皇室工作,除非是特别賞賜,不然尋常臣子根本不能觸碰,唯有等到技術有了革新,這些‘過時’的存在,才會被大方的賞賜下去。”
“繼而再一層層的傳導到下面。”
“你還記得上次給我送來的貢品‘涼皮’嗎?”
“想制造涼皮需精細面粉。”
“而想要碾磨出精細面粉,需要用的我門前的石磨,石磨在戰國後期就已在燕趙問世,但幾十年過去,卻并未得到任何普及,在鹹陽也幾乎沒有任何消息,石磨隻要用過,基本就能察覺其便利。”
“誠然。”
“石磨造價昂貴。”
“但伱送了我涼皮後,我特意問過四周侍從,他們過去從未聽說過石磨,最後我讓他們向上詢問,最終在九卿之一的郎中令處,得到了确切的消息,繼而我才能高價買到。”
“始皇坐擁天下。”
“享受着天下的一切美好。”
“但爲了彰顯自身的威嚴,樹立自己高不可攀的形象,更爲跟其他人展現區别,強勢的将天下一切先進技術,稀缺之物據爲己有,從某種程度而言,大秦皇室對先進技術的壟斷,危害就不比官商勾連來的小。”
“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始皇出行的車辇。”
“鑄造技術之高超可謂天下獨絕。”
“若能将其中技術用于修築長城,修築骊山陵等等,或許能大爲減少民衆辛勞。”
“還有各地獻上的各種奇珍祥瑞,我記得前年,有地方獻上過一株谷穗高達百粒的祥瑞,若這些谷穗能落到農家手中,未必不能由此培育出高産的稻谷。”
“這些最終都被存入了皇室私庫。”
“天下幾乎大半先進技術,都會優先供于上層享受。”
“官府跟底層是有一道明顯鴻溝的。”
“雖然這些技術、物品是底層發現的,但最終大多會落到官吏手中,而這些東西一旦落到官吏手中,除了少部分會很快回到底層,大部分都隻會流轉于官吏之間,唯有等官吏尋到了新玩意,這些東西才會重新回到底層。”
“一來一去。”
“也不知會浪費多少時間。”
“你認爲手工業制度過于陳腐,但這些未必不是上行下效。”
“皇帝享有獨一無二的特權。”
“大臣難道就不能享有一些外界罕有的特殊?”
“官吏就不能給自己謀點特殊?”
“大秦的手工業、冶煉業等各行各業,在這些年一定有不小的進步,隻是大多先去滿足了官府,而這些得到改進的技術,始終隻能在極小範圍内傳播,繼而在外界看來,大秦的各項技術仿佛陷入了停滞。”
“實則并非如此。”
“隻是不爲外界察覺。”
“在中央集權下,一切便利優先服務朝廷,相較于戰國時的百花齊放,眼下隻爲少數人專享。”
“大秦的體制,不僅對官吏要求很高,對民衆的生産力也要求很高。”
“若朝廷依舊這般貪婪。”
“就算君臣同心,對這個爛攤子縫縫補補,最終還是難以維系,因爲始皇創立的體制,對天下方方面面要求都很高,隻要有一方出現問題,很容易就引起整體崩塌。”
“大秦日後若想坐穩天下,必須做出一定的犧牲。”
“放棄一些特權,對民于惠利。”
嵇恒意味深長的看了扶蘇一眼,他重新給自己倒了一杯。
扶蘇低垂着頭。
卻是不敢正面回應。
若是嵇恒沒提起,他根本就想不到這些。
但聽了嵇恒所說,他也隐隐感覺,皇室似乎占有太多東西了,當然,這也未必是占有欲,一方面的确存在爲了個人享樂,但另一方面其實也關乎着政權顔面。
皇權至高無上。
自要在方方面面跟其他拉開差距。
自然要别具一格。
衣食住行等各方面都要跟臣民不同。
如此才能彰顯帝王氣象。
而這種特殊性,從華夏有史開始,就一直存在了,非是從夏商周,更非從秦伊始。
大秦隻是沿襲了前人。
但嵇恒說的也沒錯,經過這一月巡走,他也感覺大秦體制很難維持,大秦的體制,對官吏要求太高了,對财政的需求也很高,若是天下依舊維持原樣,想要維持統治,隻能不斷增加徭役,不然很難維持下去。
隻是将一些東西下放,必會導緻威嚴喪失。
其中利弊,實難權衡。
他不敢妄下判斷,更不敢上書始皇。
扶蘇神色複雜的看着嵇恒,眼中露出一抹怅然之色。
他知道嵇恒所說,都是爲了大秦好,但說到跟做到,難度可謂天差地别。
這是在損耗帝皇威嚴去處理。
良久。
扶蘇拱手道:“此中利害,扶蘇不敢妄言,更不敢評判,請先生見諒。”
嵇恒淡淡道:“無妨。”
“我隻直說心中所想,聽也好,不聽也罷。”
“決定權在你。”
扶蘇苦笑一聲,無奈的點點頭。
他轉了話題,道:“眼下官商勾連嚴重,已經嚴重影響到了地方生産,我欲向陛下上書,徹查其中黑惡,先生以爲何?”
嵇恒目光微阖,并未急着開口。
他沉思了一陣,道:“謹防狗急跳牆。”
“此事牽涉甚廣,不僅牽涉到相關官吏、部分商賈,還有關中絕大多數工匠。”
“若是朝廷沒做好後續的善後,貿然動手,至少鐵器商品,短時會出現極大混亂,甚至可能緻使關中動亂,眼下最好按兵不動,提前做好相應布置,而後趁其不備,快刀斬亂麻,将此事一舉解決。”
“盡量不要影響到底層生計生活。”
扶蘇點了點頭。
他道:“先生認爲當作何布置?”
嵇恒道:“官府如何決定我不管,但鐵器供應不能出問題。”
“用不了多久就是春耕。”
“一旦鐵制品出現問題,定會影響春耕,到時影響就太大了。”
“春耕關系着關中數百萬人生計,絕對不能受到太多影響,我個人是建議行動放在春耕之後。”
“這段時間讓‘采山‘右采鐵’‘左采鐵’等官吏,加大各地鐵礦石的開采,将多采出的鐵礦石囤積,不分配給商賈使用,等到日後朝廷動手,若關中真的出現鐵制品缺少,再拿出來以穩定民心。”
“若并沒出現動亂,則直接用于鑄造錢币。”
“另外。”
“大力鼓勵礦工改進技術,提高生産效率和質量。”
“隻要有人做出了提升,一律獎賞。”
“提高越多,賞賜越多。”
“可以賞爵。”
“隻要不影響到春耕,不影響到底層,就算官府将相關的官吏、商賈全抓了,對關中的影響都不會很大,不過工匠那邊,卻是需要好好的篩選一番,将不合格的剔除出去。”
“這是官府的事,我就不多言了。”
扶蘇微微颔首。
他也認爲不能操之過急。
一切當謀而後動。
對于相關官吏、商賈,扶蘇根本沒放在心上。
隻要在關中,朝廷想清理這些,實在太輕松不過,隻是當下以維穩爲主,因而需要多考慮一些,不然根本就不用猶豫。
這時。
他也感覺到嵇恒的明智。
當初嵇恒執意将商賈安插在礦山鹽池的人剔除。
就目下來看無比正确。
若是礦山鹽池裏還有商賈的人,官府的這番舉動,定會早早落入商賈眼中,到時恐還會生出一些變數,眼下商賈對礦山内部,一無所知,朝廷卻能借此多做幾手準備,以防不測。
眼下,朝廷隻需暗中摸查情況,到時一網打盡即可。
不過他也清楚,想完全堵絕商賈耳目不太可能,礦山那邊的動靜,早晚會傳到商賈耳中,他确實需要下番心思,将此事盡可能延後,以免商賈提前做出反應。
扶蘇眉頭緊鎖,在心中思量着。
嵇恒并未打擾。
相較于過去的浮躁,扶蘇已成長不少。
嵇恒是樂于見到扶蘇成長的。
在其位,謀其政。
有些事必須要親身去面對去解決。
良久。
扶蘇擡起頭,神色已歸複平靜,他滿臉歉意道:“方才有些走神,還請先生見諒。”
“無妨。”嵇恒淡淡道。
扶蘇深吸口氣,面色陡然一沉,道:“這次重走開國路,除了深入到這些黑惡,還了解到一件很聳人聽聞之事。”
“關中存在着不少的民田流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