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尤道:“周厲王時,周王室已風雨飄搖,這時西戎開始大規模劫掠,不過因秦人位于周王室跟西戎之間,不得不替周王室擋下劫掠,非子先祖的哥哥,即申侯的外孫嬴成一脈,在這幾次交鋒中,全族被滅。”
“也是從這時起,秦人跟西戎結下了血海深仇。”
“等到後面周宣王繼位,他将秦人當時的首領,秦仲先祖封爲了大夫。”
“讓秦仲先祖繼續率領族人抵抗戎狄。”
“在秦仲先祖二十年時,先祖奉周宣王之命讨伐西戎,不過當時秦人被戎狄幾經讨伐,實力羸弱,毫無斬獲,不過秦人跟西戎仇恨很深,即便讨伐無果,依舊堅持在跟西戎作戰,隻是”
“在秦仲先祖二十二年,先祖在伐戎之戰中兵敗身死。”
“而在秦仲先祖戰死後,周宣王發動了轟動天下的城濮之戰,也在這一戰中,秦人終于奪回了被西戎占據的犬戎,而秦仲先祖之子秦也,也因此被封爲了西陲大夫。”
“等莊公先祖去世後,我世父先祖放棄了繼承地位,将國君之位讓給了襄公。”
說到這。
翟尤更是激動道:“當初世父先祖放棄繼承國公,率領族人繼續與戎狄作戰,還因此立下了毒誓。”
“戎人,殺我父祖。”
“我若不能手刃戎王,報此血海深仇,終生不複回國都。”
聞言。
嵇恒嘴角一抽。
他深深的看了翟尤一眼,已經明白爲何翟氏會待在秦亭了,隻怕是秦世父的毒誓沒有完成,他們這一脈實在沒顔面回國都,而當時秦人的國都在西垂,不能回國都,因而隻能落腳秦亭。
亂發毒誓害人啊!
不過嵇恒還是小看了‘秦世父。’
秦世父實際是領着秦人打了西戎六七年,不僅沒能爲自己的父祖報仇,最終自己還被西戎俘虜了,被整整關了一年多,最後還是秦襄公給西戎多次交涉才得以被放回。
翟尤自是知曉這些。
不過畢竟是自己直系祖上,他自不會多說,含糊其辭的說了幾句,秦世父當時骁勇作戰,然後飛速跳過了這段,不過扶蘇等人如何聽不出其中意味?念頭稍微一動,就已猜了個七七八八。
幾人都心照不宣的沒有揭穿。
對于這個小插曲,嵇恒沒有太多理會。
他從翟尤的話語中,也聽出了一些東西,周厲王周宣王時,秦人跟周人的關系恐并不好,不然秦人這麽賣力阻攔,周宣王不至于無動于衷,就是後面出兵,也是等到秦仲死了後。
這恐是有意在削弱秦人。
畢竟,西周舉國讨伐戎狄,最終獲利的是秦人。
因爲是秦人跟戎狄接壤。
非周人。
若是不削弱一下秦人,秦人恐會因此做大。
翟尤繼續講着,秦襄公明顯比兄長秦世父聰慧很多。
他不想再替周人擋刀,也不想再替周人消耗戎狄,因而沒有再硬着頭皮跟戎狄對戰,而是選擇韬光養晦,甚至還将自己的妹妹嫁給了西戎的豐王爲妻,用以分化戎人部落,爲自身養精蓄銳争取時間。
另則。
爲了躲避跟戎狄對戰,秦襄公也選擇了遷都。
從西垂遷到了汧邑,并開始向東方拓展勢力,用以開辟新的生存空間。
在秦襄公的帶領下,秦人的實力不斷提升。
甚至已能跟當時的齊相提并論。
要知道。
當時的秦隻是一世卿大夫。
而在翟尤的眼中,秦襄公俨然是在替周王賣命,也一直忠心耿耿的奮死抵抗戎狄。
對于翟尤的認知,嵇恒是不以爲然。
秦襄公若真這麽忠誠,也不會成秦國的開國之君了。
不過對于這些嵇恒并沒有太多興趣,他更關心的是秦襄公是如何從一個小小的西垂大夫,一躍成爲橫掃六國的虎狼之秦的開國之君的,這其中定有緣由。
當時的周王朝明顯在有意的提防秦人。
爲何後面會給這麽大封賞。
翟尤自不清楚嵇恒的想法,他理了理思路,說道:“後面的情況就很耳熟能詳了,周幽王寵信褒姒,廢了當時的太子宜臼,以及本爲王後的申侯女兒,此舉引起了申侯的不滿,西申國君申侯聯合戎狄進攻鎬京,鎬京城破,周幽王兵敗被殺,周朝因此出現二王當空的局面。”
“.”
翟尤還在繼續講。
嵇恒卻已眉頭微皺起來。
他翻看着身旁的史書。
腦海中不斷回想自己對這段曆史的記憶。
他印象最深的其實是烽火戲諸侯。
但翟尤口中根本沒有。
在細想了一陣後,嵇恒陡然想明白了。
根本就沒有烽火戲諸侯。
烽煙大規模用于軍事是漢代才有,秦人眼下雖開始用于軍事,但範圍其實很小,周幽王時根本就不可能出現靠烽火傳遞數百裏,而在《呂氏春秋》中記載的也不是烽火,而是擊鼓。
但通過接力擊鼓,通知幾百裏外的諸侯,這畫面實在有些抽象。
隻是這或許才是曆史的真相。
嵇恒看着身下的竹簡,似想起了什麽,從數十卷竹簡中翻了起來。
最終。
他翻到自己想要的了。
《清華簡》跟《竹書紀年》。
《清華簡》是楚國史官記錄的史書。
《竹書紀年》是晉國史官及三家分晉後魏國史官記錄的史書。
他結合翟尤說的,以及這兩份史書,在腦海中沉思了一會,漸漸理清了一條線。
一條外戚的線!
嵇恒沉聲道:“周幽王的丈人是申國的國君申侯,而西周時拱衛王室的是鄭國和虢國,兩國都受封于宗周附近。”
“從竹書紀年來看,申國是姜姓古國,始建于夏朝。”
“在周宣王時,申國被分爲西申國和南申國,這或是周王室有意分化的結果,而分化的代價,則是西申國君申侯可爲周王重臣,還能跟周王室聯姻,因而在幾十年内,申國在周王室内形成了一股強大的外戚勢力。”
“甚至能強到左右周王室内政!”
“我這幾日看了一下秦史,上面就記有,當時周孝王是想改立非子爲大駱的繼承人,借此來取代申侯的外孫嬴成,但遭到了申侯的阻撓,于是周孝王順水推舟,另封了一塊土地給非子。”
“還讓庶出的非子恢複了嬴姓的宗廟祭祀。”
“這分明是一場政治博弈。”
“周孝王借賞賜非子,分化了本親近申侯的秦人。”
“而本是庶子的秦非子,一躍成爲了嬴姓大宗,此舉定會引得本爲長子的嬴成不滿,嬴成的外祖父是申侯,而秦非子去到秦亭時,西戎多次出手,而西戎跟申國關系親近,所以翟尤你前面說的不對。”
“哪裏不對?”翟尤一愣。
嵇恒緩緩站起身子,邊思索邊道:“你前面說,嬴成一脈是跟西戎的對抗中被夷族,但嬴成是申侯的外孫,本就跟西戎關系親近,這個說法根本就站不住腳,極大可能是秦非子跟周王室合作,共同對抗嬴成跟西戎,在幾次交手中,徹底滅了嬴成一脈。”
“滅掉嬴成一脈,或許是秦非子,給周王室的表忠。”
“秦人跟西戎的交惡恐由此開始。”
“這一切其實都是周王室跟曆代申侯暗地的奪權。”
“不過申侯也不是吃素的,在嬴成一脈盡滅後,申侯當即将自己的女兒嫁給了非子,借此拉攏秦人勢力,而秦人也得以喘息,隻不過此舉卻惡了周王室,因而一直爲周王室針對。”
“竹書紀年中記道。”
“周幽王廢除申侯的外孫宜臼的太子之位,改立褒姒之子伯盤爲太子,而宜臼出走到了外祖父的西申國,周幽王大怒,發兵圍攻西申國,不過卻爲申侯算計,落入到了申侯跟西戎的圈套,最終連同自己的新太子伯盤兵敗被殺。”
“看似周幽王爲犬戎擊殺是偶然。”
“但實際并非如此。”
“周幽王七年,虢國滅掉了焦國,并把虢國遷到了三門峽,三門峽自來就有‘五山四嶺一分川’之稱,西接關中,北鄰三晉,東守中原,而且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函谷關就坐落于此。”
“從周幽王的種種舉措來看,他恐很早就意識到申國的威脅,也很早就開始未雨綢缪。”
“一旦西征戎狄不利,還可以東遷避禍。”
“周幽王十年,周幽王跟天下諸侯嵩山會盟,此次會盟恐是相商跟戎狄作戰,因而大緻可以得出,當時的周王室多次遭受西戎的侵擾,宗周區域早已危如累卵,對内世襲的貴族官僚早已尾大不掉。”
“結合周厲王時的國人吊詭。”
“周幽王實際恐是一位試圖勵精圖治的君主,在繼位幾年的時間内,做了大量的政治軍事部署,爲了擺脫跟西戎交往密切的老丈人申侯對朝局的控制,最終選擇铤而走險,廢除申侯的女兒和外孫宜臼,可惜最終功虧一篑,被‘大孝子’周平王宜臼暗通申侯跟犬戎背刺。”
“最終兵敗被殺。”
“落得個身死國滅,遺臭萬年的悲慘下場。”
“周平王因弑父弑君,嚴重違背了周禮,因而不爲天下諸侯認可,爲了拉攏各諸侯國的支持,周平王便給天下諸侯開出很多承諾,其中就有将秦正式封爲諸侯,同時将周人世代居住的宗周故地賞給秦人的承諾。”
“這才是秦人真正崛起的真因。”
“而正是因周平王的得國不正,導緻周王室威望盡喪,天下自此進入禮樂征伐皆自諸侯出的動蕩亂世。”
嵇恒輕歎一聲。
施施然的坐回位置上。
他過去對這段曆史很模糊,也一直有疑惑,但經過《竹書紀年》、《清華簡》以及翟尤的口述,他對西周末年的事,有了一個清晰的認知,在西周最後幾十年,周王室經曆了一段驚心動魄的政治鬥争。
隻是最終周王室失敗了。
周厲王遭遇國人吊詭,逃國十幾年,中興君主周宣王,在遊獵中途爲貴族射殺,周幽王被孝子背刺。
周王室經此劫難徹底一蹶不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