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自己父親這麽失色,馮振心中陡然生出不妙,他快步靠了過去,當看到竹簡上面的内容時,臉色也跟着一變。
嵇恒平靜的坐着。
仿佛自己什麽都沒做。
良久。
馮棟深吸口氣,眼中多了一抹忌憚,他将竹簡緊緊的握在掌間,朝着馮振怒喝道:“我已數年不管族中之事,你就給我弄出這事?”
“竟還妄圖示好長公子?”
“真是豈有此理!”
“長公子是何等尊貴身份,看得上你那六千金?”
“整日不想着好好經商,隻想着背地裏搞小動作,試圖阿谀讨好官府,我等雖爲商賈,但同樣有骨氣,豈能知法犯法?”
“荒唐!”
馮棟怒喝連連。
馮振臉色青紅,卻是不敢還嘴。
等馮棟氣消了,馮振才一臉冤枉道:“孩兒一直都本分經商,從不敢做任何經商之外的事,定是族中那些不成器的小子,聽聞長公子有見,就生出了此等下作的想法。”
馮棟冷眼看着馮振,朝嵇恒歉意道:“多謝鍾先生告知,不若我隻怕到現在都還不知情,族中竟出了此等不學無術之徒。”
“簡直有辱門楣。”
“我下去定嚴加管教。”
“也定會給官府一個交代,此人敗壞我馮氏家紀,有辱我馮氏名聲,用心之險惡,心思之歹毒,我馮氏絕不會姑息。”
“請長公子明鑒。”
馮棟鐵青着臉,眼中怒火幾欲冒出。
顯然是被氣的不輕。
馮棟雖年老,但還不昏。
獻金之事,能私下做,卻不能當面認。
更不能讓自己認。
他乃馮氏家主,若是認了,隻怕吃不了兜着走,因而也是迅速就想到了對策,連忙将此事跟自己撇清了幹系。
不然被長公子所惡,恐真會後患無窮。
嵇恒冷冷的看着馮棟父子,似笑非笑道:“馮家主說的極是,大門大戶,族中的确容易出幾個不學無術之人。”
聞言。
馮棟不喜反驚,硬着頭皮道:“多謝鍾先生體諒。”
“也是我平素管教無方了。”
“這幾年年紀上去,也沒有太多精力再去管教族裏,長子又長期在外跑商,這才讓族裏投機取巧的人鑽了空子,冒犯了長公子,也讓你看了笑話。”
“實在慚愧。”
“隻是長公子此番讓我過來,究竟所爲何事?”馮棟不敢在這上面繼續,他擔心再說下去,恐真難再圓上,連忙岔開了話題。
聞言。
嵇恒肅然端坐,變得不苟言笑。
他輕輕叩着面前一摞竹簡,凝聲道:“長公子這次将馮氏邀來,的确是想相商一件要事。”
“我也就不多廢話了。”
“開門見山。”
“馮氏手中的鹽池鹽井,官府準備收回了。”
一語落下。
四周當即靜默無聲。
一臉賠笑的馮棟,臉色倏地一變。
滿眼震驚和難以置信。
他深吸口氣,确定道:“鍾先生,伱可是在說笑?鹽池鹽井?”
嵇恒沉聲道:“事關國家大事,你認爲我敢說笑嗎?”
說着。
嵇恒将指尖叩着的竹簡,朝外面推了一點,而後揮了揮手,示意小吏将這摞竹簡拿過去。
很快。
馮棟就将竹簡拿到手了。
他沒有任何猶豫,直接将竹簡打開。
上面沒有太多字。
隻是簡略的寫着‘官産,官收,商運,商販’。
然看到官産、官收四字時,馮棟的臉色陰沉如水,他知道自己這次失算了,長公子之所以不收六千金,并非是嫌少。
而是另有所圖。
但這是馮氏萬萬不能接受的。
鹽池、鹽井,這可是會下金蛋的雞,雖然來錢沒貸錢快,但勝在是細水長流,而且來錢穩定。
人不食鹽則無力。
他馮氏正是靠着販鹽,才能積攢下這麽多錢财。
沒了鹽池。
他馮氏就斷了長久财源。
今後若是遇上一些事,恐會瞬間就斷了營生。
馮棟顫巍的将竹簡放下,問道:“鍾先生,恕我老眼昏花,卻是看不清這竹簡上寫着什麽,鍾先生可否給老朽說一下?”
嵇恒淡淡道:“上面總共就八個字。”
“官産,官收,商運,商販。”
“官府已決定,将全國各地鹽池鹽井及鐵礦盡數收歸國有,今後商人隻負責運送跟販賣,鹽鐵生産向來耗時耗力,也廣耗人力,這些年一直爲商賈诟病,朝廷正是念及此,才決定收歸國有,旨在爲爾等減負。”
“我相信馮氏能體諒到朝廷的良苦用心。”
“此外。”
“在你們與會時,朝廷已派人去接管,眼下當接管的差不多了,你們也不必多說什麽,今後産鹽收鹽之事,都由朝廷決定,你們隻負責從朝廷手中買鹽,而後再運出去販賣即可。”
“一來,爲你們節省了人力财力。”
“二來,也能将商賈走貨最大化。”
“這都是朝廷該做的!”
嵇恒一副朝廷爲商賈着想語氣。
但這番話落到馮棟耳中,卻恨不得将嵇恒生撕了。
那可是能下金蛋的雞!
過往馮氏但凡缺錢了,隻需稍加控制一下産出,提高一下鹽價,再私下以較低的價格販售,輕易就能掙取大量錢财。
沒了鹽池。
那就真就隻能掙跑路錢了。
馮棟強壓心頭的怒火,咬牙道:“鍾先生說笑了,我馮氏經營鹽池近十年,對鹽池相關事宜很是了解,并不敢奢望讓朝廷接手,此等差事,還是讓馮氏自己來承擔吧。”
“這也非是我馮棟想拒絕,而是事關馮氏上百口人生計,實不敢輕易答應,還請長公子、鍾先生見諒。”
“馮家主此言差矣。”嵇恒突然笑了,慨然道:“此事朝廷已經決定,不容任何變更,這非是我的态度。”
“而是朝廷!”
“朝廷?!”馮棟頓時生出一股無名怒火,但形勢比人強,也隻能強壓着怒火,道:“老朽不知,爲何朝廷會有此念?”
“若朝廷需要錢糧,我馮氏願獻出全部家産,爲朝廷纾難。”
“隻是我馮棟實在不明,爲何朝廷執意要拿走我等商賈營生之本,鹽鐵生意固然利潤豐盈,但耗費的時間也同樣不菲,我等商賈過去未曾少過一錢商稅,何以朝廷要這般對我等?”
“老朽想知道原因。”
“原因?”嵇恒歎息一聲,緩緩道:“你既然想知道原因,那我便告訴你,如果你馮氏本分經營,朝廷斷無動你之意,但你錯就錯在,你馮氏生出了不該與的心思。”
“願聞其詳。”馮棟陰沉着臉。
嵇恒正襟危坐,絲毫沒有笑容,甚至很是嚴肅,緩慢沉穩道:“前段時間,朝廷抓拿了不少官員。”
“此事你們當有所耳聞吧?”
馮棟臉色一沉。
他心中已生出一絲不詳的預感。
嵇恒繼續道:“官府在審理時,卻發現這些官員,都你們這些鹽商鐵商有着密切聯系,甚至早已是官商合流。”
“僅目前我聽聞的消息。”
“從這些官員家中抄出的錢财,就已高達百萬錢,這個數字實在觸目驚心,也實在令人痛心疾首。”
“官商合流對天下危害甚大。”
“朝廷不得不防。”
馮棟不以爲然,反駁道:“鍾先生的話有失偏頗,我等商賈地位低賤,面對強勢官吏又能如何?最終隻能拿錢消災。”
“這般欲加之罪,我卻是不服。”
嵇恒微微額首,不緊不慢道:
“這些年,爾等借着行賄,在關東大行其事,借助官員的權力,肆意妄爲,清除異己,治罪其它商賈,繼而實現對鹽鐵的壟斷。”
“而今關中之疲态,跟你們有莫大關系。”
“你們這些鹽商暗中串聯,在關中大索時及骊山叛亂時,借機提高價格,并大肆販售私鹽,借此謀取到海量暴利。”
“你獻給長公子的六千金,又有多少是納了商稅剩的?”
“若爾等隻是逐利,朝廷并不會這般要求,你要怪就怪在,你們這些商賈太過貪婪了,不僅搜刮民脂民膏,更試圖染指官府權力。”
“如果隻是官員索取,朝廷也不會這麽大動肝火。”
“但爾等卻有些不知收斂了,不僅主動行賄,更甚的是,在一些官員明确拒絕後,更是創造條件的也要去行賄。”
“這次官府查出了上百名官吏。”
“觸目驚心!”
“這不是一兩人,而是大一片!”
“或許你心中在覺得朝廷是大驚小怪、小題大做,但我可以明确的告訴你,朝廷對你們早已忍無可忍。”
“這一次你們沒得選!”
“我知道,你們父子對這說法,根本就不以爲然。”
“但我說一人,你們就明白了。”
“呂不韋!”
聞言。
馮棟臉色驚變。
嵇恒冷笑道:“你們知道呂不韋吧?”
“大秦過去的丞相。”
“他死了!”
馮棟似意識到了什麽,身子開始不住顫抖,額頭更是溢出了白毛汗,臉上第一次露出驚恐之色。
室内肅然無聲。
馮棟急促的喘息聲清晰可聞。
嵇恒冷冷的看了一眼,聲音冰冷道:“大秦不需要第二個呂不韋。”
“我馮氏從不敢生出這個想法。”馮棟急忙道。
嵇恒道:“小商在于民,中商在于國,大商在于政,眼下你們都已将手深入到了官府,你有沒有這個想法,真的重要嗎?”
“商賈有成爲第二個呂不韋的能力。”
“這就是你們的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