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一聲弓弦響動,“咄”的一聲,弓箭插中了靶心紅圈的邊緣。
“狗日的西風!”伊麗琪低聲罵了一句,其實在這種吹臉都生疼的西風下,百步之距,箭矢能碰到靶身,已經是撞了大運了,像這種能刮到紅邊,幾乎就是技驚天人了。
她在契丹部落中,除了狄奧多拉和白佳玉,就再沒有能說話的人了,狄奧多拉和白佳玉一走,莫名的孤獨感湧上心頭,唯有手中的弓箭,于張弛之時,代她傾訴着心聲。
“不可思議。”她身後傳來一個少年聲音,稚嫩而友善。
伊麗琪聽出是蕭昙觀,忙轉身行禮,問道:“夷裏堇,您過獎了。這一箭并沒有達到我的要求。哦對了,您怎麽到這裏來了?”
蕭昙觀咧嘴一笑,撓了撓頭,說道:“我……我隻是想請姑娘幫個忙。”他神情閃爍,有些躊躇,甚至很是客氣。
伊麗琪被蕭昙觀的客氣弄得很不自在,正色道:“您是夷裏堇,我能做到的,一定去幫你。”
“呃,是這樣,我想去見見那個孟邈。你能不能……”
“哦?您是讓我保護您?”伊麗琪把長弓插回後背,道:“我現在負責您的安全,這是我應盡的職責。那個孟邈是中原高手,您一定要小心。”
蕭昙觀連連擺手,“呃,不,不是,我是想跟他說說話,聽說姑娘和他那個師妹白郎中很熟,能不能幫我引見一下。”
伊麗琪點了點頭,答道:“這個當然可以。”她猶豫了一下,問道:“可是,夷裏堇,我能否問一個問題?”
蕭昙觀微微一笑,表示同意。
“他是您的囚犯,你想見就見,怎麽要我幫忙?”
蕭昙觀搖了搖頭,說道:“可我不想把他當做囚犯,他燒我們的帳子,也未必是出自于本心。”
“你真是個好人,夷裏堇。”伊麗琪笑了笑,道:“夷裏堇,您的身份,以後找我做事,就不要太客氣了。雖然我們過往有過不愉快,但我想如果當是鐵鏡部族的族長是您的話,一定不會那樣做。”
蕭昙觀歎了口氣,道:“能得到你的稱贊,我很榮幸。”當年鐵鏡部族曾經将伊麗琪的塔塔爾部滅族,伊麗琪前幾天更是要殺了他,這份怨仇能夠化解,他從心中感覺很高興。
伊麗琪叫開了孟邈帳子的門,開門的是白蘊冰,她這幾天在聚落中見過這位契丹最高執政官,隻是沒想到他會親自來自己這裏。她向蕭昙觀微福行禮,道:“夷裏堇有什麽事情,派人叫我們去就行了,怎麽親自過來了?”
蕭昙觀微微一笑,道:“我要叫你,我就是夷裏堇,可現在我來找你們,就是你們的朋友。”說着他把手伸向躺在床上的孟邈,道:“你說呢,孟将軍。”
“朋友?”孟邈露出一抹苦笑,道:“您是契丹的夷裏堇,我是大宋的将軍,我們能做朋友麽?”
蕭昙觀點了點頭,依舊面帶笑容,緩緩地道:“當然,不止我們能做朋友,就連宋和契丹,也可以做朋友。”
“哦?”孟邈劍眉揚起,冷冷地道:“我們的仇恨,已經将近一百年了,如何做的了朋友?”
“仇恨?你看到了仇恨?”蕭昙觀轉向白蘊冰,道:“白姑娘,我們的百姓,對您有仇恨麽?可否爲難了你?”
白蘊冰默然,這三天在契丹行醫,發現契丹人并不像平日裏長輩們講的那樣,兇狠殘忍,的确,他們沒有文化,甚至有些人連病情都說不清,但自己治療每個人後,他們都會給自己食物,雖然不多,卻足以感受到他們的淳樸。而那個水薩滿蕭塔裏安,知道自己在這裏呆不了幾天,更是如饑似渴的讨教醫術,希望多學一些東西,日後能夠治療更多的族人。他們對自己有感激,有崇敬,唯一沒有的,就是仇恨。
孟邈見到白蘊冰神情,也知曉了大概,如果說狄奧多拉、蕭昙觀這些契丹高官對自己客氣、甚至禮遇有加,是有所圖謀的話,那這數萬名的契丹百姓對師妹的尊敬,又有什麽圖謀呢?想到這,他闆着的臉也放松了幾分。
蕭昙觀又道:“孟将軍,您應該知道,北方天氣變冷,讓契丹的生存變得非常困難,如果貴國能夠平價銷售糧食及鹽、茶,并保證糧食質量的話,契丹絕不會做出與大宋爲敵之事。而與之相反,一個爲生存而戰的國家,将無往而不利。”
孟邈聽到糧食質量四字,臉色微變,似乎要說什麽,但話到嘴邊,還是咽下去了。
孟邈微小的神色變化,沒能逃過蕭昙觀的眼睛,他繼續說道:“聽說南朝是禮儀之邦,講求仁、義、禮、智、信,所謂信者,于商人,即平價買賣,童叟無欺,更不得居貨屯奇,牟取暴利。如今契丹餓殍遍野,而您的平遠砦中,卻囤積着一千萬斤的糧食,作爲儒門弟子,講求克己複禮,對這種惡行,真的不說些什麽嗎?”
契丹少年夷裏堇的學識,讓孟邈有些驚奇,他猶豫了一陣,說道:“夷裏堇,我在南朝,隻是一名六品的将軍。您也知道,南朝軍制,武人不得過問政事,若夷裏堇執意要問,我所回答的,隻有‘一片冰心在玉壺’七個字。”
蕭昙觀點了點頭,道:“将軍,我或許明白了。不過我今晚來,還有一件不幸的事情要告訴将軍。關于将軍罪行的處置,斡耳朵内部産生了很大的分歧,關于您的生與死,将由所有契丹百姓來公決。”
白蘊冰一聽這個,大驚失色,拉住蕭昙觀的手臂,道:“夷裏堇,您這話什麽意思?三哥到底能不能活着回去?”
蕭昙觀搖了搖頭,道:“這要看百姓的意思,于我自己,真的想讓孟将軍回去。”
白蘊冰急的連連頓足,大聲道:“自古以來,刑不上大夫!您是契丹的皇帝,怎能把我三哥的命交給百姓?”
伊麗琪忙把白蘊冰拉過來,柔聲道:“白姑娘,你冷靜一下,夷裏堇和我,會在現場保護孟将軍安全的!”
孟邈卻擺了擺手,說道:“小妹, 算了,生死由命。夷裏堇也是盡力了。”
“如果明日,長生天的子民眷顧于您,還請将軍回去告訴貴國皇帝,契丹無意與南朝爲敵。”說完,蕭昙觀帶着伊麗琪,出了門去。
蕭昙觀走後,孟邈從懷中拿出那枚玉佩,輕撫着上面的“洛”字,望着帳頂,一首少年時期曾經學過的詩: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經曆了生與死的考驗,自己今後永遠不再沉迷于男兒的橫行,也不在乎天子賜予的顔色,因爲愛人的心靈,才是他永恒的疆場。
第二日巳時,就是蕭昙觀和斡耳朵成員約定的公決時間。公決這種事情,幾乎十年遇不到一次,百姓們都想看個新鮮,也不嫌西北風凜冽,紛紛從家裏出來,擠滿了偌大的平原砦校場。站在後面的人,甚至搭了梯子,脖子抻得老長,往前觀看。
“哐當”一聲鑼響,四面分别印有“風”“水”“火”“土”從西北斡耳朵營帳打出,後面兩隊衛兵分持大盾,相隔約有六尺,在斡耳朵與點将台的之間形成一條屏障。
四十名薩滿臉上塗滿油彩,上身赤膊,來到了點将台前,一邊跳舞,一邊喊道:
“寶……在……在……在……”(注:夷裏堇……出來了)
此歌一出,喧鬧的人群霎時間幾近無聲,頭拼命低垂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地面,小步向後退卻。
随着薩滿的吟唱,夷裏堇蕭昙觀着一身貂皮長袍,腰帶一柄金鞘的短刀,快速走上了點将台。伊麗琪則身着狐裘大衣,身背弓箭,緊跟他在身後。
蕭昙觀拿過一根松明火把,扔進将台中央的火盆中,“砰”的一聲炸響,一道火柱沖天而起。
“有……有……有……有……”(注:【斡耳朵成員】走,走,走,走)
蕭迪烈、穆楚克、蕭圖古、蕭塔裏安、蕭撒不宛等十餘名斡耳朵成員紛紛走上将台,點燃了四角象征“風、水、火、土”的四個火盆。
“呦……當……姆……臂……”(注:【契丹】興盛)
“呦……當……姆……臂……”台下百姓盡皆雙手高舉,仰望天空,齊聲歌唱。
蕭昙觀向台下一揮手,百姓再次重歸寂靜。他大聲道:“今日煩請大家出來,所爲者,即是關于宋将孟邈之處置!”
“夷裏堇!”火薩滿耶律餘離演站出來,大聲道:“敢問夷裏堇,罪犯孟邈,現在何處?爲何不上台受審?”
蕭撒不宛也站到了餘離演身邊,責問道:“是啊,夷裏堇,連犯人都不到場,我們還在這裏公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