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鐵鏡部族,不是已經快滅種了麽,怎麽不到十五天,就奪下了平遠砦?”中間主座上的男子,雙手按着桌邊,盯着桌上的地圖,兩條劍眉擰成了一團。
這男子不過三十上下,身材颀長瘦高,雙手骨節棱棱,眼中滿布紅絲,眉宇之間,盡是憂色,正是大宋雲中觀察使,儒門大弟子單正。
“大師兄,梅三兒開的條件,并不是太苛刻。”坐在他下首的青年白白胖胖,穿一身貂皮袍子,手搖折扇,好似一名員外,卻是單正的師弟,儒門二弟子文晖。
單正歎了口氣,道:“給他那些東西,也無妨,隻是若讓那些言官知道,恐怕我們又要背一個貪生媚夷的罪名了。”
“所以,你想對鐵鏡部族餘孽用兵?”文晖走到軍事地圖前,食指在平遠砦那裏畫了個圈,看着單正的眼睛,緩緩地道:“大師兄,從兵力來講,吾數倍于彼,可您如何保證,這些契丹人,會真正聽咱們?别忘了,梅三兒一回來,就被大賀默咄保護,我幾次想找他探聽契丹的消息,他就是不見。”
單正默然,宋軍把大賀部族作爲北方大營,就是因爲大賀部族“聽話”。而這些久戍北方的将領卻知道,大賀部族之所以“聽話”,原因就是他們是商業部族,“和氣生财”,别說對大宋,就對黨項、契丹、回鹘都聽話,反正就是,誰給他帶來利益,他就跟誰好。而大賀默咄身爲大賀榮的侄子,他的表現,足以證明這個部族的一些人,已經看到了契丹複興的希望,開始往契丹身上投資了。
文晖見他躊躇,就知他已經同意自己看法,躬身道:“大師兄,如今求戰,未必能勝,求和,有恐人笑。兄弟思得一計,如此如此,或可兩全其美,既救得孟邈,又不讓人落得口實。”
單正聽完,臉色微變,道:“師弟,這……我聽說冥教那月娘心狠手辣,這恐怕……”
“大師兄,不必多言,文晖願意一試。”
大賀部族不光是宋軍北方行營,而且還是一處上路交彙點。擁有大量商隊的冥教,分舵氈帳就在行營西南五百步處。文晖離帳子還有十步,就被兩名黑衣男子橫槍攔下,他從懷中取出拜帖,雙手托出,緩緩地道:“煩請通報,說南陽文晖,求見嶽先生。”
冥教以商立教,擁有漠北大量商路,和儒門直接聽命于皇帝不一樣,他們選擇的投資對象,是邊疆九大節度使。他們認爲,縣官不如現管,邊疆都是節度使的兵,如果我商隊出了事,你直接出兵救,不出三天,直接拿下,簡單快捷高效。不過宋朝九大節度使經常換防區,所以冥教幹脆來個通吃,九大節度使全部送上好處,不管你怎麽換,都能幫上自己的忙。
而朝廷中,文官武将相互之間,不太合得來,文官的首領,也就是儒門掌門魏天庭,素來對邊疆九大節度使屍位素餐表示憤怒,而九大節度使,也對魏天庭高談闊論,故作清高予以鄙視,以至于儒門冥教也相互看不順眼。這次孟邈失事,冥教沒大宴三天,就已經算是很給面子了。
不多時,就有一名俊俏後生從帳中出來,将文晖引進去了。他前腳剛進門,尖利的聲音就充斥着他的耳膜:“诶呦!這不是人稱南陽小諸葛的儒門二弟子,文輝先生麽?快看座,看座!”
文晖擡頭,和主座上的中年女子瞅了個對眼。這女子長發及腰,着一襲乍眼的金邊蜀錦紅衣,臉上敷了厚厚的脂粉,但饒是這樣,也難以掩飾她一雙濃眉,以及說話時頸間上下移動的喉結。他知道,這人就是冥教西北分舵總舵主嶽甯,隻是他不知爲何愛做女子打扮,江湖人都稱其爲月娘,以至于大家都忘了他的真名。
他左右一打量,兩名漢子坐在月娘左右,左面的身材瘦高,山羊胡子,眯縫着眼,右手拿着算盤,算盤架子是銅的,珠子黃燦燦,卻是金的;右面那位身材魁梧,右手托着柄大砍刀,刀背起碼一寸厚。
魁梧漢子右面,則是一尊銅爐,徑約一尺,高約兩尺,裏面木炭燒得通紅,帶的整個氈帳都溫暖如春。
“站着幹什麽?坐啊!”月娘一指文輝面前的椅子,掩嘴嬌笑。
文晖微微一笑,道:“吾有所求而來,禮下于人,不敢就坐。”由于儒門冥教是死對頭,他對冥教要人都極其了解,之前那個到雷神部族的孫老道,是四方軍事,這月娘,叫做三才英雄。三才,指的是東南,西南,西北,月娘總管西北所有商路,狡詐多智,堪稱冥教謀主,再加上是個二椅子,男不男女不女,文晖一直對他頗爲忌憚。
月娘指了指左面拿算盤的漢子,道:“奚軍師。”又指了指右面的魁梧漢子:“張長老。”
文晖挨個施禮,卻也不坐。
月娘見他神情,又是一笑,拿過旁邊的奶茶,吹開上面的茶末,說道:“那就開門見山!你——是要我——救孟——邈——?”他仿佛個戲子,調子拉得老長,末尾還來個升調。
文晖點了點頭,正色道:“正是。孟師弟不幸失事,困于契丹,還望嶽先生施以援手。”
“哈哈哈!”月娘仰頭大笑,蘭花指指着文晖,尖聲唱到:“真是笑——話!吾與那孟邈有——何——關——系?”
“嶽大人,我們都是爲朝廷做事的,看在皇上的份上,還望您出手援助。”月娘是朝廷從三品的歸德将軍,隻不過他是武散官,隻有虛銜,沒有兵權。
月娘捂嘴嬌笑,最後笑的彎下腰去,過的好一陣,才站了起來,指着文晖,說道:“不行,不行,你這理由逗死妾身了。你也是爲皇上幹活的,更是他同門兄弟,怎麽說都得輪到你啊!到這找我幹嘛?”
他又拍了拍胸口,笑道:“哦哦哦,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您這是不想讓别人說你們儒門,爲了區區一名弟子,花錢去與蠻族媾和,壞了你儒門鐵骨铮铮的名頭!你這是既想救人,又想有清名,那不就是他媽既想當**,又想立牌坊麽?你把好處都占盡了,天下有這個理兒麽?”
文晖咳嗽一聲,抱拳道:“嶽先生,契丹人的價碼,是兩百斤升藥,若貴派能幫忙拿出,敝派願意一萬兩白銀價格購買。至于明年貴派給予朝廷的稅賦,西北方向可免除。”
月娘不動聲色,心中卻是明白:升藥可祛腐生肌,爲金瘡必備之藥,市面上,一斤可以賣到三十兩,二百斤自然就是六千兩,而文晖卻以一萬兩價格付訖,餘下的四千兩,自然是都給了自己。而西北方面,按往常算,冥教商路交給朝廷的稅賦,大概在三十五萬兩左右,這隊冥教來說,也算是一筆巨款。
他猶豫了一陣,還是搖了搖頭,道:“我聽說啊,這契丹人,都是虎狼的性兒,個個兒恨漢人恨得要死,要是中間出了什麽差池,你家孟邈死了倒也算了,要是死了我的幾個兄弟,那可是多少錢都買不回來的。”
文晖歎了口氣,朗聲道:“嶽先生,您還有什麽題目,就直說,錢财,物力,人力,都不是問題。”
“哈哈哈!”月娘又是一陣長笑,尖聲道:“虧你還是儒門,熟讀經史,開口就錢錢錢,難——道——不——俗——麽?”
文晖點了點頭,躬身道:“是文某失言,還請嶽先生見諒。”
月娘團扇掩口,微微一笑,道:“哎,我看啊,今兒不答應你,你是不走了。我是沒工夫陪你在這幹靠,直說吧,我這人,看着娘,可你十裏八村問問,我嶽某最重的,是啥?是兄弟義氣!别說你拿錢誘我,拿皇帝壓我,就算你把玉皇大帝叫下來,我也不買賬!但你要是我的朋友,别說契丹軍營,就算刀山火海,我也下得!”
文晖呵呵一笑,問道:“那如何能蒙嶽先生青眼,成爲您的朋友呢?”
“青眼不敢當,我嶽某平生,最敬重義氣之人,要是你把孟邈真當兄弟,就證明給我看!”
文晖不知他要出什麽難題,答道:“我與孟師弟同門二十餘載,無話不談,情逾骨肉,你也應該知道,還需要怎麽證明?”
“同門二十餘載,無話不談,可未必是真當兄弟。這世上當面稱哥哥,背後抄家夥的人,多了去了。”說着,月娘從袖中撤出一柄匕首,走到銅鼎旁,拿着釺子把火炭撥開,中間露出一個兩寸許的孔洞。他用匕首敲了敲鼎邊,冷笑一聲,說道:“姓文的,我此去契丹,可謂火中取栗。所以啊,我想讓你嘗嘗這滋味。”說完,他左手一松,當啷一聲,匕首掉到了鼎底。
“姓文的,我嶽某人最重義氣,你不說孟邈和你情逾骨肉麽?那你就把這匕首從鼎裏面取出來!否則,你身爲同門,都不敢火中取栗,我一個外人,爲什麽幫你?”
文晖知道這月娘陰狠,卻沒想到他這般陰狠,自己離火盆還有兩尺,就能感受到熾熱之氣,臉往鼎口剛一湊,就被熱氣沖的火辣辣的疼,更别說鼎裏火炭通紅,估計手伸進去,立馬就廢了。
月娘見文晖猶豫,輕蔑的一笑,走到他對面,盯着他的眼睛,道:“怎麽,你想救你兄弟的命,卻連手都舍不得?再說了,文兄寒冰真氣了得,這點炭火,應該不在話下吧?”
文晖也不躲避,咬着牙,字兒幾乎都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姓嶽的,你是冥教三才英雄,當着你們兄弟的面兒,說話他媽得算!”
算字剛落,聽得他清嘯一聲,瞅準了位置,右手直接探進火爐之中,衆人鼻中隻聞得一陣焦糊之味,再看時,隻見文晖右手橫握匕首,平托在月娘眼前。他一擦腦門上的汗珠,脖子一梗,瞪着月娘,大聲道:“嶽先生,匕首給您!”
此舉别說月娘,就連旁邊的奚張兩人,也目瞪口呆。月娘見文輝掌心焦黑,手背上盡是燎泡,貂皮衣服也滿是火星,忙把文晖手裏匕首打下,大拇指一樹,贊道:“好!姓文的,你這朋友,我交了!二百斤升藥,當我姓嶽的白送!”
他又朝身後看了眼,厲聲道:“愣着幹什麽,老張,快拿獾油來,快點兒!奚軍師,拿紙筆,備——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