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奧多拉雖然來中國日久,但對相面這件事,一直把它當做家鄉的占星術,很有興趣,也很是好奇。現在聽梅三兒說的有鼻子有眼,就拉過他,說道:來來來,你看我,以後能什麽樣?說完,她嘴角一揚,朝梅三炸了眨眼,甚是俏皮。
梅三兒有些猶豫,端詳着狄奧多拉,過了一陣,他搖頭道:“不可說,不可說啊。”
狄奧多拉見他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樣,笑得彎下了腰去:“有什麽不可說的?我遇到最不靠譜的巫師,還說我是惡魔的化身呢!”她收斂笑容,厲聲道:“現在,我命令你說出來,我最讨厭别人說話說半截!”
“這……請大人恕罪,此真不得妄言,若是洩露天機,傷到小的,無關大雅,要是妨了大人,那小的就罪過大了。”梅三一反常态,甚是堅持。
“你們這些巫師,一個個神神秘秘,算了!”狄奧多拉有些失望,對白佳玉道:“我們去看看俘虜。”
等回到校場,就聽得外面一陣喧鬧,卻是剩下的雷神部族部衆,押着金剛部族的俘虜趕來了。狄奧多拉當即讓蕭文殊奴把梅三兒捆了,而且告訴他,務必把梅三兒嘴堵上,單獨派人看管。蕭文殊奴得令,一揮手,幾個鐵鏡部族的壯漢就跑過來,梅三嘴裏很快由“我**操”變成了“嗚嗚嗚”,被扔到了一間小黑屋裏。
狄奧多拉在人群中發現了伊麗琪,快過跑了過去,拉着伊麗琪的手臂,道:“他們沒有爲難你吧。”
伊麗琪搖了搖頭,向雷神部族部衆一指,低聲道:“他們的薩滿聆水者耶律撒班甯去世了,蕭昙觀也過去了,他們根本沒空理我。”
“什麽?”狄奧多拉大驚,沒有這位睿智而熱血的老人,自己不可能勝利,可以說,他才是整個雷神部族的靈魂。想到這,她對伊麗琪道:“我必須馬上過去。”
“你等等!”伊麗琪将她拉住,一拍馬上孟邈的屁股:“這家夥怎麽辦?”
狄奧多拉見孟邈已經換上了幹淨衣服,外面還裹了好幾層羊皮,但還是昏迷不醒,身子在馬上不停地發抖,伸手一探額頭,壯熱滾燙。
“這家夥打仗的時候,被冷水激了,聽漢人說,這叫勞風,咱這缺醫少藥,估計再過三天,保管死。”伊麗琪聳了聳肩,說上了風涼話。
“妹妹,别鬧。哦,對了!”狄奧多拉拍手道:“俘虜裏面,有一個叫白蘊冰的姑娘,好像是個醫官,你帶着孟邈去找她,應該會有辦法!你讓蕭文殊奴帶你去,那姑娘長得很漂亮,你一定會認出她的!”
伊麗琪聽到漂亮兩字,臉色一沉,低聲道:“什麽漂亮,一定是狐狸精!”她嘴上這麽說,卻把孟邈扛在肩上,快步向俘虜那面走去。
剛走兩步,就見白佳玉攔在身前,她白眼一翻,沒好氣的說道:“趕緊起開,陪你家大美人去。”
“對啊,這不正陪大美人麽。”白佳玉說着,把孟邈從伊麗琪肩上轉到自己肩上,他明顯感覺到了重量,回頭道:“這家夥這老沉,你也不嫌累。”
“累死拉倒。這樣你就清淨了。”伊麗琪跟在他身後,低聲嘟囔,忽然她加快了腳步,來到白佳玉身側,問道:“你路上,有沒有看了什麽不該看的,做了什麽不該做的,說了什麽不該說的?”
“日!看什麽不該看的,路上多冷啊,脫衣服不得凍死?”
倆人說話間,就來到了蕭文殊奴把守的俘虜營,白佳玉把孟邈卸下來,從懷中拿出一個大布包,交給伊麗琪,道:“吃吧,牛肉幹。”
伊麗琪一掂,至少五斤。牛肉最愛縮水,三斤肉出一斤幹,五斤肉幹,需要十五斤牛肉。在這個饑餓的草原,牛肉比黃金還要珍貴。她大是驚奇,問道:“你……你從哪弄的?”
白佳玉看了看四周,沒人注意到自己,盡量壓低聲音:“這裏是個大糧倉,麥肉茶鹽樣樣都有。過一陣估計狄奧多拉會分肉,到時候平分,你得的就少了,我這就偷給你拿出來點。你這射箭,需要吃肉。”
伊麗琪一年沒有吃過牛肉了,看到布袋上牛油的油漬,口水都要留下來了,迫不及待的掰下一塊肉幹,剛要放嘴裏,卻遞到白佳玉面前,道:“你吃了這塊,你不吃,我就不收。”
白佳玉怕别人看見,也不敢推辭,趕緊吃了,去找狄奧多拉。走之前,他叮囑伊麗琪,千萬别讓人看見,這幫契丹人餓了好幾年,看到肉幹,真的回來搶的。
狄奧多拉剛來到雷神部族聚集處,腳下就被絆了,低頭看時,蕭撒不宛抱着頭,蹲在地上。
蕭撒不宛被他一碰,擡頭一看,蹭的躍起,死死攥住狄奧多拉的手:“貝莉姐姐,聆水者……撒班甯爺爺……他……他……他……”
他連說了三個“他”,再也說不下去,嚎啕大哭。
“尊敬的女士,我們取得了不可思議的勝利,但也失去了最偉大的薩滿。”蕭迪烈走上前來,握住狄奧多拉的手,正色道:“今後的路,需要您帶領我們的斡耳朵往前走了。”
蕭昙觀也站了出來,道:“大姐姐,希望你的武勇和謀略,能帶領我們走向自由。”他從懷中掏出個小的金魚符,雙手奉上,說道:“這半枚魚符,是大于越之印。”
狄奧多拉卻搖了搖頭,将蕭昙觀手掌合上,撥開人群,見耶律撒班甯躺在擔架上,滿是皺紋的臉上,寫滿了安詳。她朝聆水者的遺體鞠了三個躬,俯下身來,握住撒班甯的手,硬邦邦,冷冰冰,宛若一截枯木。
“我沒有親眼見到您聽到勝利時的樣子,這或許是我一生最大的遺憾。”狄奧多拉放開耶律撒班甯的手,将擔架交給了蕭撒不宛。
扛着擔架的四人,鐵鏡部族族長蕭昙觀、土薩滿蕭撒不宛兩位年輕人在前,象征的銳意進取,年長的風薩滿蕭圖古和縱火者耶律餘離演兩位年長者在後,表示沉着穩重。
“起——”蕭撒不宛拉了個長腔,四人緩緩将擔架擡在肩上。
這一擡,四人都發現,這位偉大聆水者,縱然身上蓋了三層羊皮,依然輕的跟紙一樣。他把自己的所有,都貢獻給了雷神部族。
“鮮血與雷鳴!”蕭迪烈左手往天上一抛,雷神部族的旗幟霎時展開,烏雲下的閃電,在天空中獵獵作響。
“鮮血與雷鳴!”“鮮血與雷鳴!”三千名族衆緊随在後面,他們衣衫褴褛,渾身污穢,卻聲震九霄,傳遍四野。
二百年來,雷神部族産生了無數優秀的薩滿,成爲契丹部族不可或缺的力量。這句口号,成爲他們最招牌的标志。
送——神——咧!大祭司蕭迪烈長腔落地,仰天長嘯,吟道:
“冬月時嘞——”
“向陽食嘞——”
“出射獵嘞——”
“多豬鹿嘞——”
“再下崽嘞——”
這民歌在契丹部族中傳唱了三百年,道盡了人生的兩件大事,生存和繁衍。這首歌傳承着祖先的曆史和榮耀,可自從金剛部族統治草原,漢學流傳,所有契丹人就再也沒聽過這首歌。如今再次唱起,所有契丹俘虜,包括金剛部族的俘虜,盡皆垂淚。
蕭迪烈唱一句,雷神部族和鐵鏡部族族衆跟着唱一句,再往前走一步,營門外三裏的路,走了一個半時辰。
契丹傳統風俗,大多天葬,把人挂樹上,挂三年,成幹兒了,再火燒。自從大皇帝耶律夷列後,多改爲土葬,在立上墓碑,隻是不用棺木,一般用屍床。按照常理,部落有名望的薩滿,怎麽着也得是銀床,可現在雷神部族别說銀了,連鐵都沒多少,最後隻能就地取材,拿石頭打了一個,上面鋪了三張羊皮,将撒班甯遺體放在了上面。
等最後一掊土填平了墓坑,蕭迪烈拿過一面木闆和一支毛筆,交給狄奧多拉,道:“尊敬的女士,就請你寫上銘文吧。”
這一路上狄奧多拉想了很多,但她發現,隻要把自己的思想摻雜進去,就是對這位薩滿的侮辱,于是她寫下了這段話:
這裏埋葬着契丹一位最偉大的薩滿,他的教誨讓我們銘刻于心:
我們任何人,都甘願放棄生命,以守護這片土地,因爲這裏屬于我們,屬于我們的祖先,屬于我們的子子孫孫。
大皇帝即位第七十年,所有契丹部衆謹立。
她剛把木闆插入地面,就聽得後面嘩嘩連響,所有契丹部衆,盡皆跪倒,手按心口,仰望天空,齊聲誦道:
我們任何人,都甘願放棄生命,以守護這片土地,因爲這裏屬于我們,屬于我們的祖先,屬于我們的子子孫孫。
狄奧多拉旁邊的白佳玉都動容了,他第一個站出來,揮舞着大斧,高喊道:“爲了契丹!”
爲了契丹!爲了契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