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上筠擰衣服的動作一頓。
她記得每個人選的位置。
丁鏡爲了離潮濕的地面遠點兒,特地選的樹上,再在上面的樹杈上蓋上一層塑料膜,勉強可以抵擋一下雨水的入侵。
以墨上筠斜上的角度來看,她的位置非常明顯。
X特戰隊的三位學員,都分别坐在三棵樹下,呈三角形的組合,所以一目了然。
剩下的,就隻有在她右手邊的傅哲了。
歎了口氣,墨上筠從地上站起身。
衣袖、衣擺以及褲子,都在往下滴水,眼下狀态跟在水裏撈出來似的,土地松軟,在雨水的浸潤下,一腳下去滿是泥濘。
剛睡醒的墨上筠連多走一步都覺得費勁。
但是,這樣的地形,也能讓墨上筠順利分辨出傅哲的腳印,她在短時間内迅速找到傅哲離開的方向,走出一段距離後,拿出防水手電,但猶豫了一下後,始終沒有打開。
剩下的電池不多了,省着點用吧。
樹上。
一直閉眼睡覺的丁鏡,倏地掀了掀眼睑。
她偏了下頭,在黑暗的叢林裏,隐隐可見墨上筠的身影。
扯了扯嘴角,丁鏡将視線收了回去。
*
在滿是泥濘的地面走出很長一段路,墨上筠才在一處視野比較寬闊的地方見到傅哲。
這裏是一處植被較少的斜坡,往下沒多遠植被茂密一些,但再往下就是萬丈高淵,正前方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産物,因夜色太暗墨上筠看不清晰,可前方空曠遼闊的空間,忽然從空中斷裂的懸崖輪廓,對面遙遠處的山脈,都能看個大緻模樣來。
還有在兩處高山峭壁之間的河流。
感覺近,實則遠,聽着洪流的聲音,像是遙遠之處傳來的。
傅哲就坐在斜坡上,擡頭看着對面的山脈,中間洶湧的河流,或許還看着這漆黑卻寬廣無際的夜。
在這種地形裏,沒有任務在身,墨上筠沒有放輕腳步,也沒做任何遮掩。
她一走近,傅哲就聽到樹葉撥動的聲音,以及從泥濘地面行動的聲響。
不知是誰,傅哲下意識地轉過身,左手一把抓住就近的石頭,以做好防禦準備。
下一刻,他聽到墨上筠冷冷清清的聲音,“跑這兒來做什麽?”
傅哲一怔。
意料之外的人,讓他一時間沒回過神,半響,直至墨上筠慢慢撥開樹枝,一路走到視野來,他才緩過神來。
“你……”傅哲驚訝出聲,“怎麽找到這裏來了?”
“出來散散步。”
墨上筠懶洋洋地說着。
她的身形靈活,轉眼便滑落下來,在傅哲身側停下。
斜了傅哲一眼,她将外套的衣袖往上一拉,然後随意地在傅哲旁邊坐下來。
距離她不過二十來厘米的距離,傅哲忽然就有些緊張,一顆心惴惴不安的,不知該往哪兒安放才好。
墨上筠道:“下次出來散心,要提前跟組長說一聲。”
“對不起。”
傅哲非常慚愧地道歉。
他隻是心裏裝着事,晚上睡不着覺,所以才随便跑跑,後來找見這裏打算回去,可一看到那條擋住他們去路的河流,一時之間就走不動道了。
但,他在一個集體裏,忘了跟組長禀報就離開,确實是他做得不對。
“手怎麽樣了?”墨上筠問。
猶豫了一下,傅哲将手稍稍往下移了移,說:“好很多了。”
眸色微微一動,墨上筠偏頭看他,忽然問:“我們認識的時間有幾個月了吧?”
“啊?”傅哲不知所措地點頭,“嗯。”
“被分配到一組的情況,也有幾次了?”
“嗯。”
墨上筠笑了一下,繼而又問:“那你覺得我像能被你糊弄過去的傻子嗎?”
“……啊,抱歉。”
心思被戳破的傅哲,匆匆忙忙說着,剛一低下頭去,臉頰就止不住地發燙。
他隻能慶幸現在是晚上,墨上筠看不到他的表情和臉色。
有一種說不出的窘迫。
墨上筠早猜到他的心思,但他還是死撐着不說——這一意識,讓傅哲尴尬得很。
他一直覺得自己在團隊裏是不起眼的。
無論再哪個團隊裏,都是。
就算是在五月的訓練裏,他當時因爲會做飯而被學員“支持”,成爲“搶手”的存在,他也不覺得自己有多重要。
GS9的學員早就學會關心身邊最容易被忽略的戰友,盡管很多時候,他們經常會忽略那些存在感不強的戰友,但事情過後他們也會想辦法來彌補。
都是一群心地善良、内心柔軟的人。
這也是他在早就想放棄的時候,一直堅持到現在的原因。
可是,就算他不起眼,就算他能力不行,他也不想讓自己拖後腿——這也不是他能心安理得拖後腿的理由。
他每次換藥都小心翼翼的,爲的就是不讓他們發現、擔心,可沒想到,傷勢依舊沒能瞞過墨上筠的眼睛。
墨上筠說:“手給我看看。”
傅哲愣了愣,有點猶豫。
墨上筠偏頭,定定地看着他。
黑暗裏看不到她的眼睛,但卻能感覺到她眼睛裏的力量,注視着自己,帶有讓人并不反感的壓力。
她沒有催促他,也沒再說話勸說,而是就這麽看着他。
鬼使神差的,傅哲将自己包得跟個粽子似的的右手伸出來,慢慢遞到墨上筠跟前。
墨上筠拿起一直抓着的手電筒,打開了手電筒的開光,在突如其來的光線裏,右手的情況一目了然,繃帶一圈圈地纏繞,但全部濕透,因逞強背包前進,中間不可避免會抓到一些東西,所以繃帶也是髒兮兮的,滿是泥濘。
看了傅哲一眼,墨上筠将他的繃帶給松開,然後一圈圈地繞出來,到最後幾層的時候,膿汁浸濕繃帶的痕迹非常明顯。
直至最後一圈松開,手背的傷口頓時映入眼簾。
蛇咬的正好是手背中間部分,此刻半邊手背都腫了起來,傷口部位因化膿而擴散,又一圈白色的,中間部分是血肉,至今沒有愈合,傷口邊緣處是鮮紅的,紅腫出一片,看起來慘不忍睹。
“傷口感染,”墨上筠擰眉說着,然後問,“現在有發燒症狀嗎?”
傅哲道:“暫時還沒有。”
将繃帶遞還給他,墨上筠說:“你需要接受治療。”
“……嗯。”
傅哲輕輕應聲,低頭給自己的手纏着繃帶。
墨上筠将手電筒一關,視野忽然暗下來,她擡眼看着前方,“想退出嗎?”
稍作猶豫,傅哲說:“正在想。”
墨上筠沒說話。
傅哲便說:“我聽說,丁鏡今天去探路時,發現一處可以過那條河的地方,有點風險。”
“嗯。”
“他們當時在議論,如果我們隊伍裏沒有傷員的話,其實是可以冒這個險的。那樣我們就可以節省大半天的時間,不用走得那麽辛苦。”
“……”
“可我當時就想,你應該不會同意的。”傅哲将繃帶給纏好,側過頭看向墨上筠,繼續說,“你會考慮更穩妥的方法。”
墨上筠輕笑,有些玩味地說:“是嗎?”
傅哲也笑了笑,“我們私下裏都說,你看起來最不好相處,但實際上是最好相處的。”
“哦?”
“你一個人做事會有點……嗯,有點瘋狂。”傅哲說,“但組隊的時候,永遠會顧及到我們。”
墨上筠停頓了下,視野裏映着這遼闊的自然景觀和夜色,可如此漆黑的夜晚,她的眼裏依舊有隐隐的亮光。
“墨教官……不好意思,我覺得是可以這麽叫你的。可能是因爲你是長官,以前帶過兵,又當過教官,所以跟你在一組的時候,總覺得不是在跟學員在一起,而是跟教官在一起。”傅哲說到這兒,有些不好意思,可停頓片刻後,又鼓起勇氣補充道,“挺安心的。”
“謝謝。”
墨上筠輕聲說。
傅哲低下頭,忽然用袖子抹了把眼睛,他說:“我不想拖後腿。”
“我知道。”
“信号彈我一直帶在身上,我剛剛在想,離出發之前還有兩個小時,我可以在這段時間裏,任何一個時間,拉開它。”
“嗯。”
傅哲愧疚地說:“但我不想走,不想就這樣走了。對不起,我還是想留下來,留在GS9。”
他一直在膽怯。
想不拖後腿,就此解脫,這樣墨上筠他們就可以冒險了;可他又想着就這樣吧,接受墨上筠的照顧,努力撐一撐,争取留下來。
愧疚着,膽怯着,極其矛盾。
坐在這裏的時候,他無數次地将信号彈掏出來,想要發射,結束自己這一段特種部隊的旅程。
但是,他每每動手的時候,蠢蠢欲動的自私,又讓他停了下來。
他告訴自己,沒必要非得這樣,既然墨上筠決定了,他就裝作什麽不知道,不知道那一條捷徑,不知道自己是累贅……裝作一無所知地走下去。
這是一個團隊,他拖累戰友應該覺得羞恥,但這并非罪無可赦。
于是,他又無數次地安慰自己。
在墨上筠來之前的一分鍾,他剛剛被那份自私的心情打敗,不知廉恥地将信号彈放回了兜裏。
他跟墨上筠的對話,讓他爲那個自私懦弱的自己而覺得恥辱,他不得不向墨上筠主動坦白。
他将這番話說出口,心情緊張而忐忑,忽上忽下的,一下跳到嗓子眼,一下又沉到心底最低處,攪得他不得安甯。
——墨上筠會怎麽想呢?
他想到很多不好的答案。
可是,在短短幾秒的等待裏,他就聽到墨上筠贊同地說:“這是個很不錯的地方,它值得你這麽想。”
不是諷刺、貶低,而是贊同。
窘迫到極緻傅哲,忽然擡起頭來,不可思議地看着墨上筠,就如同看到一抹曙光,閃耀到驅散他心裏的邪惡和陰暗。
“想留下來是正常的,這不該是一件讓你覺得愧疚的事。”墨上筠說,“你是一個軍人,身爲一個軍人,堅持不懈、勇往直前,是值得稱贊、肯定的品德。而且,我們多走一段路,你們也在走同樣的路,跟我們不一樣的是,你們一個受着傷,一個生着病,承受的要比我們還要多。”
“可我——”想拖累你們啊。
“身爲一個集體,我們能夠不丢下一個戰友,就是我們的光榮。”歪了歪頭,墨上筠揚了一下眉頭,繼續道,“你不要不能走捷徑而有負罪感。或許你和病着的不在,我們确實會選擇那條危險的捷徑,但你們在的話,我們理所當然會選擇穩妥的方式。換言之,這件事并不存在選擇,而是一件最合理的發展的事,它順理成章,中間不該有任何停頓,你能懂嗎?”
傅哲有點懵,似懂非懂。
“總而言之,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們一起抵達重點,這将是我們所有人的榮耀。”
墨上筠道:“受傷和生病,不可避免,你們運氣不好,但這事會發生在我們任何一個人身上,倘若我因爲受傷或生病而拖累團隊,我确實會覺得愧疚,但這并不代表我能接受他們放棄我、抛棄我。如果這個團隊裏,有任何一個人這麽想,那這個團隊就不該是一個軍人的團隊。你知道,我們任何一個人,都不會在戰場上丢下一個受傷的同伴,隻要他尚有一絲生存的希望。”
“……”
傅哲有些恍然。
“我一直覺得,特種部隊的考核,不該隻考慮學員的能力,還應該考驗内在,因爲我們今後會向留下來的戰友交付自己的生命。”
“嗯。”
傅哲忽然覺得鼻子酸酸的。
“話說開了,”墨上筠笑了笑,繼續道,“如果你願意留下來,覺得自己還可以堅持,我們會盡量幫你克服,幫你堅持下去。”
“謝謝。”傅哲舒出一口氣,他定定地看着身側墨上筠的身影,終于不再緊張而慌亂,而是一字一頓地強調道,“我想再堅持一下。”
“好。”
墨上筠點點頭。
下一刻,她晃了晃手電筒,從地上站起身,“先回去吧,這時候趕過去,還可以再休息會兒。”
她朝傅哲伸出手。
“嗯。”
傅哲用力點頭,連聲音都比先前大了些。
抓住墨上筠的手,傅哲從地上站起身。
可那明顯細嫩而纖細的手指,讓傅哲站定的那一瞬瞬間松開,耳根有些泛紅。
因爲墨上筠的那一番話過于震撼,他甚至有些忘了墨上筠的性别。
那剛剛那個時候,他覺得墨上筠跟自己是一樣的,不存在任何區别——
墨上筠說,我們。
我們都是軍人。
同一個身份。
墨上筠倒是沒察覺出異常,擡腿就往坡上走,而頗爲心虛的傅哲則是緊随在她身後。
可是,他們沒有兩步,就聽到這叢林裏突兀的聲音,像是有什麽東西在空中炸開。
刺耳,鮮明,嘹亮。
那是信号彈的聲音。
都說過四千字保底了,最近都是兩章合并一章啊,更新量跟平時沒啥區别。
晚安。
(本章完)